从辰阳至溆浦,屈原一行走的是陆路,长时间在卢峰山的巨谷中穿行。一日中午,狂风肆虐,暴雨倾盆,耀眼的闪电和炸响的惊雷劈下了悬崖上的一块巨石,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山谷中隆隆滚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屈原一行的身后。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塌天大祸,倘谷壑中的行人脚步稍慢一点,或者这巨石滚动的角度稍偏分毫,那么屈原等十数人便要被砸成肉饼,碾成肉酱,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刻呀!……
既至溆浦,屈原将沿途经历、见闻和感触,以饱蘸激情的笔记录下来,这便是《九章》中的著名诗篇《涉江》。屈原居溆浦二年,公元前288年自溆浦乘船北返至枉渚;次年又从枉渚乘船自西向东过洞庭湖,至汨罗江(又名洞庭东汊)下游,居江南岸的南阳里(今汨罗市城西北七华里)。
南阳里境内有一座清凉山,山不高,风景却别致。这里林丰竹茂,古木参天,是蓊郁墨绿的世界,勃勃生机的天地,远远望去,颇似一只苍翠泛光的蘑菇,一个荷叶包着的馒头,一股升腾着的绿色蒸汽。深入其间,那横七竖八的枝干和密密麻麻的树叶,把个小小的山包遮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中午太阳当顶的个把时辰,才有星星点点的阳光从密林繁枝的罅隙筛于林间那长满青苔的地面上。密林之中,除了麻雀、斑鸠、乌鸦一类鸟雀,便是成群结队的猿与猴在树枝上蹦来跳去,摘采野果,寻觅食物,因此这里堪称是猴的乐园,猿的王国。
清凉山的北坡有一座古庙,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山门上“南阳庙”三个朱红大字早已暗淡失色,但鲜艳的琉璃瓦顶却依然闪耀着诱人的光彩。庙不大,建筑工艺却异常考究,飞檐斗拱,凌空欲飞。因为它翘然屹立于峰顶之上,且朱顶璀璨,显得特别惹眼,堪称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了。这是一座龙王庙,整个庙内处处皆龙,正中神龛内塑着一尊人面龙身、怪异无比的神像,屋梁雕龙,四壁画龙,连缘头檩棱上的图案都是穿云腾雾的飞龙。龙治水,它主宰着汨罗江这一带流域的命运,为了祈求龙王赐福一方百姓,确保年年风调雨顺,这南阳庙的烟火极盛,一年四季进香者络绎不绝。到了夜间,庙里的长明灯通宵不息,夜行者老远就能看到南阳庙的灯光,颇似孤岛上的指航灯塔。每年的二月初二日龙抬头之日为庙会,唱戏三天。在这三天里,周围数十里村庄一律停止农事,男女老幼一齐涌向庙会,或买或卖,或听戏散心,或进香还愿,或亲朋相会,或男歌女唱,谈情说爱,热闹非常。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年,几个守庙的老头每到半夜时分,就听见正殿里好像有人在走动,从那脚步声判断,仿佛是女人穿着木底鞋,移步细而碎,落地咯咯噔噔,清脆响亮,吓得庙祝们全都拉被蒙着头,大气不敢哈。第二天清早起来一看,供果、斋饭荡然无存,有时连神案上的卦也弄得散落一地,乱七八糟。曾有一夜,正殿里灯烛竟然全被点亮,一片通明。亮如白昼的殿内仿佛有无数人在聚会,他们饮酒行乐,嬉笑打闹,但具体说了些什么,唱的是何曲何词,却一句也听不真切。待天明一看,整个殿堂被弄得狼藉不堪,供器、酒具、杯盘、碗筷遍地皆是,龙王爷的头顶上还扣着一只椰子瓢,大小便溺满神台。又有一夜,未交二更,大殿内便闹腾了起来,似乎还有鼓乐之声,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几个老庙祝相约一齐起床,壮着胆子,蹑手蹑脚地直趋灯火辉煌的大殿,攀援附窗窥视,只见龙王神像的前边端坐着一只大黑猴,它的面前燃着香烛,摆着供果与祭品,一群大小不等的、毛色不一的猴子正跪在地上大礼参拜,右侧有三五个毛猴正在吹打乐器,看样子仿佛是在给黑猴拜寿。庙祝们无心观赏这奇特的光景,一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夜背着行李铺盖逃走了。从此以后,南阳庙“黑猴精作祟”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且愈传愈凶,愈传愈奇,闻名遐迩。曾几何时,这南阳庙门庭若市,熙来攘往,如今却冷冷清清,人迹罕至。不到一年的时光,屋梁檐下筑满了鸟巢,神龛内与每一个殿宇,都有猿、猴、獐、狐狸、兔子等在繁衍生息,每日里禽兽出入其间,倒也打破了几分寂静。正殿里的长明灯早熄,晚上无人点灯,一片漆黑,南阳庙再也发挥不了灯塔航标的作用了。每当月亮透宵的夜晚,航行于汨罗江上的渔夫或船家举目仰望,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黑�q�q的清凉山巅伏卧着一只怪兽,熟悉情况的操船者们知晓,这便是南阳庙。又过一年,山下翁家洲一带瘟疫流行,有的拉痢疾,有的出麻子(生天花),有的患了大肚子病(血吸虫病),百姓们都说,这是黑猴精作怪的缘故,只盼神仙早日下凡,来降服这些害人的妖孽。
淳于乾偕屈原先随从一月来到南阳里,途中与人闲谈,获悉清凉山上有一座空闲的南阳庙,为了不给当地民众增添麻烦,二人便无声无息地牵着白马上山,来南阳庙栖身。他们是太阳落山以后登上山冈,住进南阳庙的,庙里栖息的禽兽见有人来,纷纷逃窜――世间万物,不惧人者稀矣,便是那妖魔鬼怪,也怵人三分,避而远之。当山下忽有人瞥见山上的灯光,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春风野火似的四处蔓延,不到半夜,便尽人皆知。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聚于街头巷尾,兴奋不已,或欢唱跳跃,载歌载舞;或抬出了供桌,摆出了祭品,焚香燃烛,虔诚地共向荧荧灯火跪拜,直闹腾得一夜不曾合眼。汨罗江上的各种船只,见灯光相继吹起了牛角号,彼此通讯,相互报告,会拢一处,抛锚相聚,燔柴祭酒,共向山上礼拜。
其实,最先发现南阳庙来了“活神仙”的是几个放牛的细伢子。昨日黄昏,茂密的树林里突然出现两位老者,那位年岁大些的牵着一匹白马;年岁小些的身材魁伟,但却清瘦枯槁,颇有些躬腰驼背,步履维艰,他们二人相搀相扶,互帮互助,艰难地登上清凉山,缓慢地走进南阳庙里去了。其时放牛的伢子们正藏身子密林之中窃观,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明明白白。一个光脑壳的伢子问:“那两个进庙去的老爹爹是什么人呀?”
一个蓄辫搭子的伢子说:“看样子是老庙祝。”
“不对,不对!”另一个伢子反驳道:“你没听大人们说吗,看庙的老倌早被黑猴精吓跑了。刚才那个人好威武,高帽子,长袍子,腰里还挂着一柄长长的宝剑,那位岁数大的还为他牵着一匹大白马,一定是庙里新来的神仙!”
好几个伢子随声附和道:“是神仙,定然是神仙!不是神仙,他们有胆量在太阳落山后进庙去吗?”
“南阳庙里来了活神仙罗!”放牛的伢子们一边欢呼雀跃,一边牵着牛各自回家去了,将自己这一了不起的新发现告诉家里的大人们。
“神”与“仙”,于人讲,万人谈,但“神仙”究竟是个啥样子,谁也没有见过。根据以往的经验,“神仙”仿佛是无形的,虚无缥缈,若有若无,像彩色而透明的氤氲云烟或蒸汽,而放牛伢子们所见到的“神仙”却是具体而形象逼真的两个人,人怎么能会是“神”与“仙”呢?因为弄不清真相原委,所以第二天人们是在将信将疑中度过的,谁也不敢贸然上山拜谒。第二天夜时,山上庙内又闪耀着荧荧的光亮,通宵达旦。第三天一早,翁家洲一带的百姓相约登山,他们拿的是香烛供品,抬的是牺牲牛羊,端的是莲藕菱角,捧的是干鱼鲜蛋,成群结队而前,摩肩继踵而往。大家来到庙前,正欲烧香点烛,忽听庙门吱嘎的一声洞开,从庙内款步走出两位老人来。这两位老人,一位干瘦高大,一位微胖稍矮;一位举止斯文,款款大度,一位行动敏捷,殷勤忠诚;一位目光矍铄,城府深邃,一位神情笃厚,开朗坦率。众人见两位“神仙”迎面走来,不约而同地连忙跪倒,一齐叩头,口里不断地念道:“救苦救难,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大慈大悲!……”
屈原以目示意,让淳于乾向前来拜谒的民众作些解释说明。淳于乾会意,急忙上前喊道:“众位乡亲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我等并非神仙,这位是楚之三闾大夫屈原呀!……”
百姓们惊奇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这位陌生的老人,谁也没有站起身来。
屈原亦向众人拱手作揖,再三恳求大家“快快请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第一个站了起来,走到屈原跟前,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朝乡亲们一挥手说:“乡亲们快快请起,这确是我常跟你们说起的三闾大夫屈原呀!……”
这老人姓翁,是翁家洲上唯一读过几句书的人,他能从头到尾背诵屈原的《橘颂》。他经常对乡亲们讲,屈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怎样忠君爱国,如何关心体恤百姓的疾苦,怎样博学多才,出口成章,如何变法改革,强国富民,真是位千古难逢的伟大人物!现在经翁老汉这么一说,众人相继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泥土,兴高彩烈地围坐在庙门口的乱石堆上,听翁老汉与屈原的亲切交谈。
翁老汉十分关切地问道:“尊敬的三闾大夫,您如何落得这般光景?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啊!”
屈原回答说:“这世界浑浊不堪,屈平我走投无路啊!……”他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淳于乾接过屈原的话茬做了些解释,他把三闾大夫怎样对内变法改革,对外联齐抗秦,这政策怎样有利于国家和民众,如何限制了旧贵族的特权,侵犯 了他们的利益,动摇了他们的根基,因而为奸臣贼子陷害,以及国君如何昏庸,怎样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将三闾大夫放逐沅、湘,又来到这汨罗江一带,细细地说了一遍。百姓们听了这些介绍,有的叹气,有的悲泣,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摩拳擦掌,倘奸贼们站在面前,真能将其碎尸万段。翁老汉则诚心相邀道:“三闾大夫旅途劳顿,请下山进村歇息!”
屈原指着古庙说:“此处很是僻静,有益于读书和写作诗文,屈平就在这庙中栖身甚好。”
百姓们听说屈原欲在这古庙里安身,立即想到了那黑猴精,但又不便直说,就诚恳地劝说道:“此外多年无人居住,荒山野岭中无左邻右舍,倘有什么野兽、妖怪之类伤害了大夫,百姓们如何安心,还是下山进村居住为好。”
屈原看透了大家的心思,风趣地嘿嘿一笑说:“屈平既不畏虎狼之强秦,又不惧手握权柄之重臣,哪里还会怕什么野兽与妖怪!请众位父老放心,屈平定能安然恬居于此庙之中。”
大家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三闾大夫既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又哪里会惧怕小小的猴子精呢?于是留下了所携带的物品,如猪、牛、羊、酒、莲藕、菱角、果馔之类,又返回村去拿来些柴米、菜蔬和各种用具,才各自回家去了。
这天夜晚,南阳庙的灯光又是通宵未熄。翁老汉与山下的百姓半夜未睡,人们各自站在家门口,远远地仰望着南阳庙的灯光,兴奋不已地说:“南阳庙的长明灯又亮了,我们有救了!……”
次日凌晨,翁老汉带领几个百姓匆匆上山,去看望屈原,只见庙里正殿的大门一夜未关,屈原与淳于乾正熟睡未醒。翁老汉推醒了屈原,试探着问:“三闾大夫,昨夜可睡得安稳?”
屈原边整衣帽边回答说:“睡得既舒服又香甜,你看,天光大亮了,我尚熟睡未醒呢。”
翁老汉进一步问道:“夜间这庙中可有什么响动?”
“没有呀,好象连老鼠也没有一只。”屈原回答。
众人闻听,无不惊异: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是那些庙祝胡说八道,编造故事吓人,还是那猴子精害怕文曲星而逃进了山林呢?
翁老汉坚信文曲星能够镇妖魔,避邪祟,故而黑猴精不敢出来捣乱。他逢人便讲:“你们到山上去看看,莫说黑猴精,连猴崽子都逃到九州外国去了。”
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愈传愈神奇,但却俱都深信不疑。翁老汉说,三闾大夫的诗文能够驱邪气,保平安,于是百姓们纷纷携竹简上山,请屈原将自己的诗文抄录誊写在上边。感激人民的敬重之情,屈原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昼夜忙碌,满足人们的意愿。看着百姓们一个个抱着写有诗文的竹简笑逐颜开地回家,屈原心里流淌着一股幸福的暖流。深夜,人们抱着屈原的诗文,望着南阳庙的灯光,胆大气壮地在村子和原野里走路,毫不畏惧。灯火给了他们驱邪的勇气,诗文给了他们镇妖的胆量。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已经能够熟读和背诵屈原的部分诗文了,每当走夜路的时候,便口中念念有词,于是胆壮气盛,勇往直前。
屈原在南阳庙住了下来,他有时穿行在深山密林里,听到猿的声声哀啼,不禁伤心落泪;有时徘徊在江边泽畔,吟诵自己悲愤的诗章;有时参加民间祭神赛会,看乡亲们唱歌跳舞;有时和翁家洲一带的百姓坐在汨罗江边谈心;有时随渔民扬帆江湖之上,或垂钓,或捕捞。一天,屈原乘上渔翁宋老爹的一叶轻舟沿桃花港顺流而下,当渔船来到凤凰山下,见山上古庙里香烟缭绕,锣鼓喧天,屈原指着山上的寺庙问道:“此系何庙,为何竟有这般热闹?”
宋老爹回答说:“这是楚先王的宗庙,每年春秋两季,楚王总要派人前来祭祀。今年太卜郑詹尹来主祭,百姓听说他最会卜卦,能预先晓得一个人未来的吉凶祸福,所以都来参拜。”
屈原听了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荆楚从未建都于此,此处哪里会有什么先王宗庙。这是先庄王率兵东征时,曾在此聚歼诸侯之师,方立庙以纪念之。
宋老爹见屈原笑而不言,有顷说道:“三闾大夫,您流放这么久了,今后吉凶如何,实难预料,何不上山去请太卜占个卦呢?”
淳于乾也在一旁力劝。人于危难之际,举棋不定之时,走投无路之刻,常寄希望于占卜,故屈原心中似乎也有此意,但他对此却并不热中,倒是想借拜访郑詹尹之机,了解一下郢都里的情况,因而并不拒绝两位好心人的规劝。
这座“王庙”座落在凤凰山的半山腰上,规模庞大,气势恢弘,但因年久失修,很显出衰落破败的景象。屈原沿着桃林径直走进大殿前庭,太卜郑詹尹见曾官为左徒的屈原来了,慌忙迎了上来,请进后庭,恭恭敬敬地问道:“屈左徒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屈原抱拳拱手道:“屈平胸中疑团甚多,特来请教高明。”
郑詹尹拿出龟壳,摆好蓍草,做好卜卦的准备,问道:
“左徒有何难事,请坐下慢慢讲来。”
屈原毫不客气地坐下,捋着干燥花白的胡须静心地想了一会,然后开口问道:“请太卜为余卜之:为官者应勤勤恳恳,忠诚老实呢,抑或是敷衍塞责,应付差事呢?应是非分明,直言不讳呢,还是阿谀奉迎,苟且偷生呢?是应忠君爱国,造福于民呢,还是卖国求荣,榨取民脂民膏呢?是应与骏马并驾齐驱呢,还是老牛破车,慢慢腾腾呢?……这一切何吉何凶,何应舍弃,何应遵循?人世间为何这般皂白不分,忠奸不辨?为何铜钟被人打得稀烂,瓦钵却敲得雷鸣呢?为何嫉贤妒能之辈飞扬跋扈,洪福齐天,德高望重之人却埋没无名,下场悲惨呢?……”
屈原愈问愈激动,愈问愈愤愤不平,愈问速度愈快,连珠炮一般,只问得太卜郑詹尹哑口无言,半天才十分抱歉地说道:“左徒所问,不才实难回答,您最好去问苍天,它是万能之神,也许能够解答。”
屈原尽量压抑着自己,镇静着自己,冷冷一笑说:“苍天怕也未必能够回答余之所问……”说着便告辞而去了。
屈原来到前庭,只见两厢墙壁上画有许多图画。这时前来参拜的人已完全散去,他便独自一人仔细观赏起来。这里画着天象与山脉、河流等地图,以及其他许多自然景物,还画着三皇五帝及尧、舜、禹、汤的肖像,另有众多天神地�o妖魔鬼怪和许多民间传说故事,内容丰富,人物栩栩如生。屈原看得入神,竟忘记了下山,直到宋老爹唤他用餐,方才恋恋不舍地下山回船。
这天夜里,屈原怎么也无法入睡成眠,他听着船底潺潺的水声和远处呼呼的山风,眼前浮现着一幅幅图画,白天向郑詹尹提出的诸多问题仍在胸中翻腾,他想,太卜难以解答,看来只有去问苍天了。
次日凌晨,屈原独自一人爬上了凤凰山,登上王庙的倚天楼,面对微微发白的东方高声喊道:“苍天啊,苍天!屈平胸中疑云层叠,现向您发问。假若您真有神灵,恭请予以回答!……”
屈原苍老洪亮的声音冲出丛林,震动山谷,穿过云层,直上天庭。大约此刻天帝正于宫中酣睡,忽听有人呼喊,急忙起身,推开南天门向下一看,只见一座苍翠的高山之上,正有一位峨冠博带、腰佩长剑的大汉在指天质问:
天上是否果真有神灵,倘若真有万能之神,为何对人间疾苦不闻不问?
您为何让好人遭殃,恶人横行?
为什么贪赃枉法者升官发财,清正廉明者却不得善终?
为什么世上罪恶如此之多,这般不公?
苍天啊,您为何仪容失态,脾气反常?您的心中究竟有无是非标准,固定纲常?
……
屈原的声声发问,象一团团烈火,一支支利箭,直飞天庭,问得那天帝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屈原在继续发问,只问得那天帝恼羞成怒,于是漫天乌云翻滚,天昏地暗,电闪雷鸣,风暴雨狂。屈原的切云高冠被风吹掉了,长袍淋湿了,嗓子喊哑了,但他毫不畏惧,巍然屹立,继续仰天长号,这声音响彻天地,传遍五湖四海……
从这时起,屈原便在酝酿和构思那光辉的诗篇《天问》。
第二年雨水节过后,一连两个多月不曾出过太阳,白天还只是面汤雨淅淅沥沥,一到夜晚便大雨滂沱,瓢泼盆倾。汨罗江的水位一天比一天增高,浑浊的江面上漂着屋梁、器具和浸泡得既胀且白的人畜尸体。翁家洲的百姓们人人提心吊胆,个个在刀刃上过日子,度时光,他们急着把家中的老与少转移到安全的亲朋家栖身,有的竟把畜禽杀尽吃光,但等有朝一日葬身鱼腹。
一天午后,气温骤然升高,闷热异常,空中无一丝风,万物似处蒸笼之中。天低云暗,漆黑的乌云重重地压了下来,天地仿佛就要合而为一,回到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洪蒙状态,茫茫寰宇好像被一口其大无比的黑锅罩得严严实实。半夜子时,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过后,就是一串炸雷落地。与之相伴的是狂风大作,鞭杆子雨直刺恶压。雨借风势,风助雨威,这两个凶猛的怪物孪生而骈阗,欲将这黑暗的世界搅个天翻天覆,以至将其全部摧毁。不足半个时辰,山洪暴发,泥沙俱下,千支万派汇于汨罗江,江岸崩溃,堤防坍塌,洪水淹没吞噬了翁家洲。百姓们喊爹叫娘,纷纷爬上小船,冒雨摸黑转移逃命。然而,哪里转,何处逃呢?慌急慌忙中有人主张上清凉山,翁老汉说:“那里地势亦不太高,还是奔河对岸,到玉笥山去,那怕齐天大水也无妨。”在翁老汉的倡议和带领下,二、三十只小船借着闪电的光亮,逆风顶浪向斜对岸划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来到了玉笥山下。这时,翁家洲已成了汪洋泽国,洪水开始包围清凉山,离南阳庙愈来愈近……
正当此时,翁老汉站在玉笥山下,猛然发现对岸的清凉山上有一团忽隐忽现的火光。他眯起老花的双眼望了望,惊慌地拍着屁股对身边乡亲们说:“该死!我们将三闾大夫给丢了!他老夫子一定还在写诗,你们看,那不是他房里的灯光吗?”
一个后生听了,一边往山下奔,一边对大家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划船过去,把他老人家接过来!快,快!”
听说去接三闾大夫,众人真是一呼百应,青年后生们争先恐后。他们奔下山去,划着五条小船,拼着性命返回对岸,奔向清凉山。风愈刮愈大,雨愈下愈猛,浪愈涌愈高,五只小船在汨罗江内犹似五个蛋壳,五片秋叶,随波漂流,一会被推上了浪峰,一会又被埋进了波谷,雨鞭劈头盖脑地拼命抽打,青年后生们全都变成了落汤鸡。汨罗江上的儿女,都是戏水的泥鳅,他们顶风冒雨,两眼死死盯着清凉山上的灯光,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才把船划到了对岸。
众青年将船湾好以后,走上岸来,直奔南阳庙。果然,三闾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写作诗文,大水就要漫上屋门外的台阶了,他却全然不知。闯进庙来的小伙子们异口同声地喊道:“屈大夫,大水就要封门了,请您快快跟我们上船走吧!”
屈原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啊”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还有几句尚未写就,请众位稍等片刻。”说完,又伏案疾书起来。
其时,屈原的随从十数人早已来到南阳庙居住,大家纷纷收拾行囊包裹,更多的则是大夫的书籍简牍,还有那匹白马,也被赶上了船。
五条小船排成一只燕子形,有头有尾,有身有翅,屈原乘坐的那只居其中,其他四中起领头和护卫的作用,向着北岸奋力划去。
后生们轮流着赤膊划桨摇橹,划着,摇着,空中没有了闪电和雷声,只有肆虐狂暴的风和雨,船只在激流中迷失了方向,队形已被冲散,一只只小船孤零零地在浊浪中旋转。正当此时,突然一声炸雷,震得山摇地动,江水翻转。这万钧雷霆将密布于空中的乌云震得七零八落,败军似的拼命逃窜,刹那间便逃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连月阴雨,人们竟忘记了初一十五,乌云既散,瓦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大如车轮伞盖般的明月,清光挥洒,平静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涟漪片片,犹似万颗星斗在水里眨着眼睛。陡然天晴月朗,划船的后生们既心扉大开,又惊异得目瞪口呆。一个后生快活地说:“吉人自有天相,这是三闾大夫忧国忧民之情感动了月婆婆呀!……”
另一个青年对屈原说:“难怪翁老汉说大夫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看来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屈原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圆圆的月亮在蓝天上缓缓移动,五只小船在江面上疾驰如箭,后生们一边荡桨,一边唱着即兴编成的歌谣:
月亮光光,照我渡江,
漫江大水,莫淹忠良。
大水茫茫,来自平江,
淹死昏王,莫淹忠良。
大水茫茫,淹死奸党,
猫狸戴孝,老鼠烧香。
月亮光光,照我渡江,
救出忠良,天久地长!
……
屈原等人被渔民后生们渡过江去,刚刚靠船上岸,月亮霎时不见了,天地间依然被悬釜般的黑暗笼罩着,风雨如磐,比先前更狂暴,更凶猛。
从此,《月亮光光》便一直流传下来,成为汨罗江畔百姓世代传唱的最受欢迎的古老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