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虎穴 第九章 第二个朋友

  如果树林里没有暗卡埋伏,树梢上当然更不会有。

  这是种很合理的想法,大多数人都会这样想,可是这想法错无忌一掠上树梢,就知道自己错了,却已太迟。

  忽然间,寒光一闪,火星四射,一根旗花火箭,直射上黑暗的夜空。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已有两排硬留,夹带劲风射过来。

  他可以再跳下树梢,从原路退回去。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相信他的行踪一现,这附近的埋伏必定全部发动,本来很安全的树林,现在必定已布满杀机,如果能离开这片树林,可能反而较安全。

  他决定从树梢上窜出去。

  这是他在这一瞬间所作的另一个判断,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判断是否正确。

  他脚尖找着一根比较强韧的树枝,藉着树枝的弹力窜了出去。

  急箭般的风声,从他身后擦过。

  他没有回头去看。

  现在已经是生死呼吸,间不容发的时候,他只要一回头,就可能死在这里。

  他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刹那,都不能浪费。他的身子也变得像是一根箭,贴着柔软的树梢向前飞掠。

  又是两排管箭射来,从他头顶擦过。

  他还没有听见一声呼喝,没有看见一条人影,但是这地方已经到处布满了致命的杀机。

  太平的日子,并没有使唐家堡的防守疏忽,唐家历久不衰的名声,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从树梢上看过去,这片树林并不是永远走不完的。

  树林前是一片空地,二十丈之外,才有隐藏身形之处。

  无论谁要穿过这片三十丈的空地,都难免要暴露自己的身形。

  只要身形一暴露,立刻就会变成个箭靶子。

  无忌既不能退,前面也无路可走,就在这时,树梢忽然又有一条人影窜起。

  这个人的身法仿佛比无忌还快,动作更快,管箭射过去,他随手一拨就打落,身形起落间,已在十丈外――

  这个人是谁?――

  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形,显然是在为无忌将埋伏引开。

  这个人当然是无忌的朋友。

  无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郭雀儿,除了郭雀儿,也没有别人。

  他没有再想下去,身子急沉,“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飞鸟投林”连变了三种身法后,他已穿过空地,窜人了花圃。

  伏在一丛月季花下,他听到一阵轻健的脚步声奔过去。

  这里的暗卡虽然也被刚才那个人影引开了,但是这花圃也绝非可以久留之地。

  他应该往哪里走?

  他不敢轻易下决定,无论往哪里走,他都没有把握可以脱身。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奇迹!

  繁星满天。

  他忽然看到一株月季花在移动,不是校叶移开,是根在移运。

  根连着士,忽然离开了地面,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把这株花连根拔了起来。

  地上露出个洞穴,洞穴里忽然露出个头来。

  不是地鼠的头,也不是狡兔的头,是人的头,满头蓬乱的长发已花白。

  无忌吃了一惊,还没看清他的面目,这人忽问:“是不是唐家的人要抓你?”

  无忌不能不承认。

  这人道:“进来,快进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就缩了回去。

  这个人是谁?怎么会忽然从地下出现?为什么要无忌到他的洞里去?这个洞里有什么秘密?

  无忌想不通,也没有时间想了。

  他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这次竟是往他这边奔过来的。

  花丛间仿佛还有火花闪动。

  他只有躲到这个洞里去,他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他已听见了唐缺的声音。

  洞穴里居然有条很深的地道,无忌一钻进去,就用那株月季花将洞口盖住,里面立刻变得一片黑暗,连自己伸出来的手都看不见。

  地面上脚步声更急,更多,过了很久,才听见刚才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你跟我来。”

  无忌只有摸索着,沿着地道往前爬,窄小的地道,只容一个人蛇行一般爬行。

  前面那个人爬得很慢。

  他不能不特别小心,因为他只要稍为爬得快些,无忌就会听见一阵铁链震动的声音。

  后来无忌才知道,这个人手脚已被铁链锁住,连利刃都斩不断的铁链。

  他是不是唐家的人?-

  如果是唐家的人?为什么会被人用铁链锁住,关在地底?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三

  地道仿佛很深,却不知有多深,仿佛很长,却不知有多长。

  无忌只觉得本来很阴冷的地道,已经渐渐燥热,隐隐还可以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他可以猜想这里已在温泉下。

  然后他听见那老人说:“到了。”

  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还是没有灯,没有光,无忌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他已经可以站起来,而且可以感觉到这地方很宽敞。

  他又听见老人说:“这就是我的家。”

  这里还是地下,这老人的家怎么会在地下?难道他不能见人?不愿见人?

  还是别人不让他见人?

  这里还是唐家堡,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的家怎么会在唐家堡?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为什么要住地下?

  这老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充满了痛苦,不能对人说出来的痛苦。

  无忌有很多问题问他,可是他已经先问无忌:“你有没有带火馏子?”

  “没有。”

  “有没有带火镰火石?”

  “也没有。”

  没有火,就没有光,没有光,就看不见。

  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没有光亮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无忌道:“这里是你的家,你应该存可以引火的东西。”

  老人说道:“我要引火的东西干什么?”

  无忌道:“点灯。”

  老人道:“我为什么要点灯?”

  无忌道:“你从来不点灯?”

  老人道:“我从来不点灯,这里也不能点灯。”

  无忌怔住。

  他实在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终年生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刀,老人又在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找唐家是不是有什么仇恨?”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无忌连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忌道:“因为我看不见你,我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道:“如果你不太笨,现在已经应该想到我是个瞎子。”

  无忌的确已想到这一点。

  老人道:“你看不见效,我也看不见你,这样岂非很公平。”

  无忌又不说话了。

  他好像已真的下定决心,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也不说话了。

  一个年轻人,被一个神秘怪异的老头子,带到一个这么样的地方,怎么能忍得佐不开口?

  他算准无忌迟早会忍不住的,他想不到无忌这个年轻人和别人完全不同。

  无忌非常沉得住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自己反而忍不住了,忽然道:“我佩服你,你这小伙子实在了不起。”

  无忌不开口。

  老人道:“你当然和唐家有仇,可是你居然能混入唐家堡来,居然有胆子到唐家堡禁区来刺探,就凭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

  无忌不开口。

  老人道:“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好像算准了我这里一定有灯,如果你坚持不开口,我就会把灯点着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实在不多,我实在很需要你这么样一个朋友。”

  无忌还是不开口。

  无论这老人说什么,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灯火已点起。

  灯火是从一盏制作极精巧的水晶灯里照出来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无论有多大的风,都绝对吹不动水晶灯罩中的火焰。

  对于灯火,他一定要特别谨慎,因为这地方到处都堆满了硫磺,硝石,火药,只要有一点大意,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老人坐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后,桌上摆满了一些无忌从未看见过的器具,有的像银针,有的像个管子,有些像是桂圆的空壳,有的弯弯曲曲,像是根极曲的金级。

  地室中阴暗而潮湿,除了这张桌子外;角落里还摆着一张床。

  这老人就像是只地鼠般在这洞穴里活动,手脚都被人用一根很粗的铁链锁住,苍白的脸上已因潮湿而长满了铜钱般的癣,看来就像是带着个拙劣的面具,从他身上发出的臭气推断,他至少已有一年没有洗过澡。

  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经破得连叫化子都不屑一顾。

  他活得简直比狗都不如。

  可是他的神情,他的动作,却偏偏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

  这么一个人还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

  无忌在看着他的手。

  他全身又脏又臭,这双手却出奇的干净,不但干净,而且稳定。

  出奇的稳定。

  他虽然瞎得像是只蝙蝠,活得比只狗都不如,这双手却保养得很好。

  他把这双手伸在桌上,也不知是为了保持干燥,还是在向别人焰耀。

  无忌不能不注意这只手。

  他从未想到这么样一个人会有这么样一双手。

  水晶灯中的火焰极稳定。

  老人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我?”

  无忌道:“嗯。”

  老人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话了?”

  无忌道:“你是谁?”

  这句话他本来不想问的,却又忍不住要问,因为他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

  不但奇怪,而且可怕。

  老人仿佛也被这句话问得吃了一惊,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他的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声音里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和讥诮。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永远想不到我是谁,因为我自己都几乎忘记我是谁了。”

  无忌又在看着他的手,心里又有了那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却又偏偏忍不住要这么想。

  因为这老人骄傲的神情,因为这双出奇稳定的手,也因为蜜姬……“-他为什么一定要到唐家堡来?唐缺为什么一定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无忌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

  无忌道:“你姓雷。”

  他眼睛盯在老人的脸上,老人的脸色果然变了,变得很可怕。

  无忌竞不敢再去看他的脸,大声道:“你是雷震天!”

  老人的全身突然绷紧,就像是有根针忽然刺入了他的脊椎。

  过了很久很久,他整个人又像是忽然崩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错,我就是雷震天!”

  四

  江南雷家以独门火药暗器成名、致富,至今已有两百年。

  这两百年来,江湖中的变化极多,他们的声名却始终保持不坠。

  江南霹雷堂不但威震武林,势力雄厚,而且也是江湖中有名的豪富,雷家的子弟无论走到哪里,都十分受欢迎尊重。

  尤其是这一代的堂主雷震天,不但文武双全,雄才大略,而且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这个比蝙蝠还瞎,比野狗还脏的老人,竟是江南霹雷堂的主人雷震天?

  这种事有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无忌相信。

  他早已想到这一点,但他却还是不能不惊讶,不能不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不是唐家的人出卖了你?”

  其实他不必问,也知道这是唐家的手段。

  虽然他也想得到,霹雷堂和唐家联婚结盟后,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

  但他也知道,唐家的财富和权势,是绝不容别人分享的。

  现在霹雷堂的财富和权势,既然都已变成了唐家的囊中物,雷震天当然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现在他活得虽然比狗不如,可是他能活着,已经是奇迹。

  无忌又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杀了你?”

  “因为我还有这双手。”

  雷震天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稳定,那么灵巧,那么有力。

  他又挺起了胸,傲然说道:“只要我有这双手在,他们就不能杀我,也不敢杀我。”

  无忌道:“为什么不敢?”

  雷震天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的‘散花天女’也死了!”

  无忌问道:“散花天女?谁是散花天女?”

  雷震天道:“散花天女不是一个人,是一种暗器。”

  他慢慢的接着又道:“一种空前未有的暗器,这种暗器只要一在江湖中出现,世上所有的暗器,都会变得像是孩子们的儿戏!”

  世上真的有这么可怕的暗器,有谁相信?

  无忌相信。

  他想起了唐玉荷包上的暗器。

  那两枚暗器虽然没有害死别人,反而害了唐玉自己,但是它的威力却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唐玉只不过是指尖被刺破一点,已成了废人,他将暗器随手抛出,已震毁了庙宇。

  那种暗器不但有唐门的毒,也有霹雷堂独门火器的威力。

  能够将这两家威震天下的独门暗器混合在一起,世上还有谁能抵挡?

  无忌掌心已有了冷汗。

  雷震天道:“唐家早就有称霸天下的野心,只要这种暗器一制造成功,他们称霸天下的时候就到了。”

  无忌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雷震天道:“还没有。”

  他傲然接着道:“没有我,就没有散花天女,就因为现在这种暗器还没有完全制造成功,所以他们绝不敢动我。”-

  无忌问道:“如果,他们制造成功了呢?”

  雷震天道:“有了散花天女,就没有我雷震天了。”

  无忌道:“所以你绝不会让他们很快成功的。”

  雷震天道i“绝不会。”

  无忌终于松了口气。

  雷震天道:“像我这么样活着,有些人一定会认为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但是我还不想死。

  无忌道:“如果我是你,我也绝不会死,只要我还能活下去,就一定要活下去,只要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J7雷震天道:“哦?”

  无忌道:“因为我还要等机会报复,机会是随时都会来的,只要人活着,就有机会。”

  雷震天道:“对。”

  他忽然变得很兴奋:“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正是我要找的人。”

  无忌还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雷震天道:“现在我的眼睛已经瞎了,又被他们像野狗般锁在这里,就算有了机会,我也未必能把握住,所以我一定要找个能帮我忙的朋友。”

  他摸索着,紧紧握着无忌的手:“你正是我需要的这种朋友,你一定要做我的朋友。”

  无忌的手冰冷。

  他从未想到霹震堂的主人,会要求他做朋友,他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雷震天道:“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做你的朋友?”

  雷震天道:“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唐家对人有个原则。,’无忌道:“什么原则?”

  雷震天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无忌道:“我听过这句话。”

  雷震天道:“我也有我的原则,只要你不是唐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接着,他问无忌道:“你是不是唐家的朋友?”

  无忌道:“我不是。”

  雷震天道:“那么,你就是我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