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愤世奇行赢来疯丐号狂歌骇俗惹得美人怜

    谢云真拍拍背上的孩子,孩子已经熟睡,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就像山谷中盛开的花朵。谢云真道:“听声音不像是冰川天女。你问我怎么遇见了大麻疯、这事得从头说起。”唐经天正在倾听,谢云真拍拍孩子,忽地笑道:“你瞧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萧青峰道:“他很像你,将来必定是个英俊的少年侠客。”这话实是称赞谢云真的美貌,谢云真微微一笑,问唐经天道:“你从西藏来,可知道这孩子的父亲现在还在冰峰上面吗?那日山崩地裂,我刚从外面采药回来。地震之后,上山的通路已给熔岩堵塞,我在山腰,见冰宫还在,不知那场大地震有否涉及他们?”

    唐经天一阵伤心,萧青峰不知道,他却是知道铁拐仙已然身死,谢云真永远不能再见他了。但见她如此期待的神情,怎忍心明白告诉,只得含糊说道:“后来我也没有再上冰宫,尊夫情形不大清楚。请你在此次盛会之后,即到萨迹去寻你们的徒弟陈天宇,他一定清楚的。”谢云真听他此言,觉得有点奇怪,但亦不以为意,往下续道:“我本来早就想到金光寺拜见冒大侠,告诉他,他有一位侄女,现在在念青唐古拉山的冰峰之上。已学成了绝世武功。为了这孩子,直到如今,方能前来。动身之前,我也曾听到一点风声,说是有许多异派魔头,要趁今年的盛会与冒大侠为难,我还不大相信,哪知果然给我碰上了!”看来明日必定有一场大闹。”唐经天道:“怎么?除了那大麻疯之外,你还碰见了什么人吗?”

    谢云真道:“不错。就是在今日的黄昏时分,我刚刚进入山口,孩子饿了,我躲在一块岩石之后,给他喂奶,忽听得有人声走入山谷,我一看,原来是几个武当山的道士和崔云子,他们似乎一路在争论什么,只听得崔云子叫道:‘雷大哥没有死,他的我今晚到金山寺相会,你们不信,等下你们自己就可亲眼见他。’看来他与雷震子是分道而来,所以我适才见着雷震子也并不觉意外。那几个道士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得崔云子又大声说道:‘这其实并不关夺命仙子谢云真的事!都是王瘤子从中捣的鬼!’我听他提起我的名字。更是留神,那几个道士似是十分惊诧,叫道:‘王瘤子不是你们结拜的三弟吗?,崔云子道:‘不错,他是倥侗的门徒,倥侗派……’刚刚说到此处,忽听得一声怪叫,只见山岩上突然飞下一条黑影,扑到崔云子身上,崔云子举起他的大弓一挡,但听得声如裂帛,崔云子怪叫几声,登时跌倒。那叫声真是凄厉非常,令人汗毛凛凛。正当此时,一件黑忽的东西,忽然朝我的头飞来!”

    谢云真号称夺命仙子,平素在江湖之上,只有别人怕她,但如今她说到此处,也不自禁声音颤抖,令人心悸。萧青峰道:“那是什么?”谢云真道:“那是崔云子仗以成名的铁胎神弓,被拉直了成为一条铁棍,想是在那人飞扑而下之时,两边用力一夺,就成了这个样子!”唐经天听了也不觉骇然,想夺弓掷弓,只不过一瞬间之事,内力所至,铁弓便变成了铁棍,连自己也未必能够。谢云真又道:“这还不算厉害,崔云子那把神弓,是件宝物,弓弦用铂金精炼,刀剑难断,如今却都整整齐齐的从中断了。弓弦随风飘扬,有如一蓬乱草,故此发出呜呜声响。弄断十根八根尚不足为奇,只是这仅仅是一拂之力,就全部弄断,若非眼见,连我也不敢相信。”唐经天道:“那从岩石上飞扑下来的人,是不是一个身穿黄衣的老道士?”谢云真道3“不,看样子不过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又高又瘦,头发严如乱草,,月光下面色苍白之极,令人惊恐。”唐经天“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又不是黄石道人了,当今之世,除了几位正派的前辈之外,又有谁有这样的功力?”

    萧青峰也是极为惊诧,但他老于世故,一想之下,便道:“看来此人不是倥侗派的,亦是与倥侗大有关系之人,所以当崔云子刚提到倥侗派时,他便想杀人灭口。”唐经天想起赵灵君等十三个倥侗高手围攻雷震子之事,脱口说道:“不错,倥侗派中以赵灵君为首的有一班人,效力清廷,想袭灭回疆一带抗清的武当派门人,崔云子一定是想说明此事,所以被那人杀了。”

    谢云真道:”不错,那人是想灭口。不过,人没有杀,口却灭了。”萧青峰奇道:“怎么?崔云子给他点了哑穴吗?”谢云真道:“还不仅是被点了哑穴呢!那铁弓跌在我的身边,我动也不敢一动,幸好孩子吃饱奶了,也熟睡了,没有声息,那人没有发现。我从岩石的缝隙中望出去,只见那人将崔云子打倒之后,出手如风,只听得那几个道士个个荷荷怪叫,手舞足蹈的乱跳,就像脚下是一盆炭火一样。那人怪笑道:‘看你们还敢不敢乱嚼舌头!’转瞬之间,又揉升到山坡之上,端的是捷似猿猴,幽谷之中闻得怪叫声与怪笑之声交响,骇人心魄。不久笑声渐歇,道士的怪叫也渐渐嘶哑,再过一会已发不出声来。我料那怪人是去得远了,想救人是我辈应为之事,便大着胆子,出来一看,当初我也以为他们或者是被点了哑穴,哪知出去一看,只见那几个道士连同崔云子在内,个个张大嘴巴,口中的舌头,都已割断,再仔细审视,肩头的琵琶骨也都被捏碎.不但个个成了哑巴,而已武功亦俱消失,全部成了废人!”

    萧奇峰夫妇听得骇然,道:“怎么这样狠毒!简直比那大麻疯还要可恶十倍!那大麻疯只不过开开玩笑而已,还不至于出手便弄人残废。”唐经天默然不语,只听得谢云真往下续道:“那些人个个目光呆滞,嘴巴张开,合拢不来,又不能发声,脸上的肌肉也扭曲变形,十分可怕,我又不能将他们一个个背出去,心下可是当真害怕,因此只好不顾凶险,想赶到金光寺报讯。出了山谷之后不久,见有十多个道士打着火把,从谷口的另一端进来,大声呼唤,猜想是他们的同门师兄弟,来找寻他们的。我稍为宽心,但想此事还是该报与冒大侠知道,因此仍然赶往。哪知到了金顶的附近,又碰到了那个大麻疯!竟在一夜之间,连遭两次险事!”

    唐经天微笑道:“想是那大麻疯也知道你夺命仙子的大名,因此故意与你为难。”谢云真道:“我也不知他如何认得我,我走到金顶附近,金光寺已是遥遥在望,想是因为我跑得大快,孩子又醒了,哇哇的哭出声来。我停了下来,轻轻抚拍他,想起自己一人,背着孩子奔波,不免有些伤感,我拍着孩子道:呀,若你爹爹在此,什么凶险之事,咱们都不用害怕!,孩子也似乎知道大人心意,哭声顿止。我正欲继续赶路,忽听得嘻嘻的怪笑之声,发自头顶。我抬头一望,只见在头顶的一个岩石上,一个满面红云、浓眉大眼的汉子,披襟迎风,箕踞石上,赤膊露胸,臂上长满疙瘩,胸前露出一撮黑毛,竟然是个麻疯,这一下吓得我比刚才还要害怕!那麻疯凭高望下,迎着我嘻嘻笑道:‘来的是夺命仙子谢云真吗?骤然间我想起了他莫非就是那个江湖上所传说的人见人伯的大麻疯?孩子又哭了,我鼓起勇气道:‘喂,你不要吓了我的孩子!’那麻疯道:‘你不是号称夺命仙于吗?怎么你却怕我?忽然扮了一个鬼脸,吹了一声胡哨,不知怎的,孩子竞给他逗得笑了起来。那麻疯得意洋洋的笑道:‘分明是你怕我,你却假说是孩子怕我。孩子非但不怕我,还喜欢我呢!喂,你的丈夫铁拐仙呢?为什么不与你同来?我正在想应付之法,不答他的说话。那麻疯又笑道:‘呀,可惜,可惜!听你刚才自言自语,铁拐仙大约是没有来了,要不然我倒要向这位名满天下的同行请教请教!那麻疯作叫化子打扮,用的又是一枝铁拐,看来倒真像我的丈夫的同行。那麻疯又道:‘喂,我好歹都是你丈夫的同辈,你怎么对我不理不睬?’我手抚剑柄,便想冲过,喝他让开。那麻疯道:‘行,但你扳起面孔,却教人见了生气,你得对我笑一笑,我就将路让开。’我不由不怒,拔剑便冲,那麻疯笑道:‘哈,我也不夺你的命,就是要你笑,你不笑也不行!’他箕踞在岩石上,居高临下,忽然随手一抓,将一块石头,捏成了几个小块,一抖手就向我打来!”

    唐经天道:“是不是也像他打雷震子一样,不过打雷震子是用铁拐,而打你则用的是碎石。”谢云真道:“一点不错,那石子来得快极,一块打左肋的软麻穴,一块打右肋的痕痒穴,还有一块打笑腰穴。作品字形打来,手法怪异之极。前面是峭壁悬岩,我若用轻功躲闪,只能后斜纵跃。但这麻疯真是可恶之极,他打出的一把碎石,有的直射,有的斜飞,有的却向左右旋转,有的飞过了头顶又倒转回来,除了向正面奔来的那三块小石子之外,左右斜方和后面掉转头的石子,也都是每三颗成为一组,分打三处穴道,在这情势之下,我不论向何方躲闪,都一定是自己迎上去要给他打个正着!”

    唐经天道:“这种打暗器的手法确是高明之极,我看除了四川唐家,与以前灵山派的名宿韩重山之外,恐怕就要数到他了。你手上没有宝刀宝剑,又背着孩子,那是更难躲闪的了”谢云真道:“我也以为定被打中,百忙之中,只好运气闭穴,但那些石子来得太快,即算运气闭穴也来不及,不料就在这一瞬,忽听得一声极清脆的笑声,接着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我连看也看不清楚,那些石子倏的便向我身旁飞过,堕下幽谷,那麻疯大叫一声,登时在岩石上飞跃而起,放开了我,奔入密林之中,密林中只见青衣一闪,是个女子,只瞧见她的背影,转瞬之间就不见了。”

    萧青峰大奇,道:“如此看来,那把碎石定是给这女子用暗器打落了,你瞧出了是什么暗器吗?”谢云真道:“没有瞧出,不过听这声音,那是一种极微细的暗器,敢情是梅花针之类。”至此,唐经天也不禁骇然,心道:“那女子身匿林中,比那疯丐距离谢云真还远,居然能用飞针碰落碎石,这份武功岂不是尚在我之上!”

    唐经天沉思半晌,缓缓说道:“真的不是冰川天女?”这话他已问过一次,但心中仍是怀疑之极,除了冰川天女还有何人?谢云真道:“当时我正在惊骇之中,那女子又跑得快极,林子中的树枝树叶,又遮住她的身子,我仅仅瞧了一眼她的背影,惊鸿一瞥,过眼不见。冰川天女身子修长,而这个女子的背影却比她矮得多,看来不似是冰川天女!”

    这时已过了午夜,月亮渐渐西移,山中的“圣灯”一――那些磷火所发的点点之光,也半明半火,飘浮山谷,渐渐消逝。唐经天一心想念冰川天女,心道:“在这种情形之下,谢云真走了眼也是有的。我就不信世间除了冰川大女之外,还有哪一个少女有此本领。”谢云真道:“你屡次提起冰川天女,冰川天女不是说过不下冰峰的吗,难道她也到此间来了?”唐经大道:“冰峰倒了,她自然也下山了。只怕现在就在此间!”

    谢云真叹了口气,道:“若然是她,但愿她不要碰上那个大麻疯。冰川天女有如幽谷百合,清净高洁,若然见着那大麻疯,不要说交手,只怕见了他的形貌,也会恶心,那岂不是玷辱了我们高贵的公主!”唐经天听了,脑海中又浮起了冰川天女与那疯丐同行的情形,人世之事,确是难料,冰川大女居然会与那疯丐结交,说出来也无人相信。如此一想。心中更是难过。谢云真见他入久不语,笑道:“你想什么?是想冰川天女还是想那个大麻疯:不如你去出手,将那麻疯驱逐了吧,免得他在此间捣乱。”

    唐经天眼珠一转,道:“不错,我拼着今夜不睡,也要去寻找他们。”谢云真道:“他们?”奇怪唐经天何以将冰川天女与那大麻疯连在一起。唐经天道:“我瞧他们既不进寺中投宿,一定还在附近的山头。雷震子现在想已渐渐恢复,可以行走了。你们再去找他,叫他带领你们到金光寺去。今晚之事应该禀告冒大侠知道。”

    唐经天离开他们,独自攀登峰顶。山风振衣,幽谷猿啼。星月西移,焰火明灭,冷冷清清,哪里有人的影子。唐经天迷迷茫茫,想起一晚之间,所见所闻,竟然有这么多怪事。自己此来,一者是为了寻觅冰川天女,二者是为了护持法会。但依今晚之事看来,那个把崔云子与武当道士弄成残废的怪人,既然不是黄石道人,那就更为可虑。一算起来,敌人方面,最少有三个高手,黄石道人、赤神子和那怪人。这三人的武功,自己都难取胜,何况还有那个疯丐,到时又不知耍出什么花样,敌友难知。

    唐经天迷迷茫茫,在山巅上四下眺望,不自禁的高声叫道:“冰娥姐姐,冰娥姐姐!”他运天山的正宗内功,人又处在山巅,接连叫了几声,但听得群峰回响,“冰娥姐姐,冰娥姐姐,冰娥姐姐……”之声回旋空际,久久不绝。谅在周围十余里内,不管冰川天女是藏在密林还是幽谷,只要她人在此问,就必定能够听见。”

    唐经天叫了几声,歇了一阵,又叫几声,当那回声渐渐消歇之际,唐经天正自心中忖度:“她听见了我的喊声,会不会寻声觅迹,前来见我呢?”心念甫动,忽闻得一声极其清脆的笑声,起自对面山峰,这笑声熟悉之极,但唐经天在迷茫之际,一时之间却不敢断定究是冰川天女还是另外的熟人?唐经天自然希望是冰川天女,不假细想,又叫道:“冰娥姐姐,我在这儿。你出来呀!”忽地眼前彩色缤纷,额上一片沁凉,唐经天还以为是冰川天女的冰魄神弹。

    但冰魄神弹哪有彩色?唐经天伸手一接,只见手中接着的是一个花环,编得十分精致,心中奇怪万分!

    细看时,原来那花环用花枝结成了一个同心结,上面还结出七个小字“是你的总是你的”花环上露珠欲滴,看来还是刚刚结成!唐经天大喜若狂,对面的山峰与这边有怪石相连,不过数丈,唐经天飞身三掠,奔人那边的密林,不住口的叫道“冰娥姐姐,冰娥姐姐!”唐经天的轻功,除了有限的几个前辈之外,能与他匹敌的实在没有几人,如今搜遍林中,竟然不见人影。唐经天心道:“即算是冰娥姐姐,也逃不得如此之炔!”心中忽然一阵冰凉,想道:“想冰川天女何等矜持,她怎会直言无隐,毫无顾忌的说出心中爱意,这个花环一定不是她编的!”

    但不是冰川天女编的,又是谁人这样顽皮,与自己戏耍?唐经天冷静细思,大喜之后,继之以大失望,不觉心智迷糊,迷茫怅惆,在林子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直到天明。

    这山中还有另一个人,也是如此迷茫怅惆。这个比唐经天还要失望的人,正是金世遗。

    金世遗自从川康边境的雀儿山中,见了冰川天女之后,一直暗暗追踪,或隐或现,直追到了峨嵋山。这下日刚刚进入峨嵋山,金世遗因为不愿让她发现,总落后半里之遥,借着山石林木遮蔽身形。峨嵋山山势雄奇,地形复杂,千岩万笛,他稍不留神,抬头远望,忽然就不见了冰川天女主仆的背影。他急急加快脚步,往前直追,眼睛四下搜索,刚刚转入一处山拗,这时天色将晚,余霞散崎,山拗有一道飞瀑流泉,从山顶直泻下来,汇成一个清澄幽冷的水潭,潭边野花杂开,形成了锦屏一样的花丛,花丛中忽听得有个女孩子格格笑道:“小公主,我说唐相公一定先来了这里等你。”正是冰川天女的侍女幽萍之声。金世遗心中一跳,冰川天女久久无言,只听得幽萍又笑道:“其实你就是恨了他,也该向他问个清楚。”

    金世遗躲在一块石头后面,那石头没有人高,金世遗蜷缩身躯,手脚仍然稍稍露出来。金世遗急着要听她们说话,也不留意。花丛中传出很低弱的叹息,隐约听得是冰川天女的声音说道:“不要你管。”幽萍又是格格一笑,道:“小公主,其实你这是何苦来呢,我明明知道你欢喜他!”冰川天女道:“嚼舌头。”幽萍道:“若是你不欢喜他,你也就不会恨他了。”金世遗听了,心头又是卜通一跳,细想此言,大有道理。

    冰川天女不见说话,幽萍又道:“我说呀,你若再和唐相公生这无谓的闲气,倒教小人得意了。”冰川天女道:“什么?”幽萍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有个人呀,就像猎犬一样追逐我们,不,不是猎犬,是个赖蛤蟆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金世遗大怒,不由自己的跳了出来,大叫道:“什么?我是癞蛤蟆!”

    花丛中罗袂轻飘,翠环微响,冰川天女与幽萍走了出来,幽萍冷笑道:“小公主,你瞧我说得不错吧。你说他是不是像一头猎犬,鼻子倒真灵呢,咱们在哪里他都嗅得出来。喂,算我说错了,好不好,猎犬比癞蛤蟆要高一等。”金世遗一声冷笑,面色倏变,铁拐一举,忽见冰川天女拦在前面,道:“你要怎的?”金世遗道:“你是天鹅,我这癞蛤蟆望都不敢一望,你的侍女是水鸭,我这癞蛤蟆倒想咬她一口!”冰川天女横眉一瞥,冷冷说道:“金世遗,你眼中还有我吗?”金世遗一生任性。以他的武功,要伤幽萍那是易如反掌,这时被冰川天女一斥,不由得心中一凛,但觉冰川天女自然而然的具有一种威严尊贵的神气,教他不敢放肆。

    他本想再说几句冷嘲热讽的讲,话到口边又吞了下去,正容说道:“你的侍女出言无状,我……”冰川天女道:“你要教训她吗?我的侍女不必你代为教训。”金世遗怒火又起,虽然不敢发作,负气的说话却冲口说了出来,就用冰川天女适才的话反问道:“冰川天女,你眼中也还有我吗?”冰川天女向他瞧了一眼,淡淡说道:“咱们本是萍水相逢,眼中有谁没谁,本来就无关紧要。”

    金世遗冷了半截,妒恨惭怒种种情绪倏时涌上心头,叫道:“你眼中就只有姓唐的那个小子!”幽萍冷笑道:“这又关你什么事?”冰川天女叹了口气,眼光在金世遗面上溜过,目光充满怜惜温柔,虽然她的年纪要比金世遗小,却像一个姐姐教训弟弟的说道:“呀,你有这身本事,若然归了正途,可以成为一代侠士,再不就是潜心武学,也可成一代的宗师。怎么你却要故意将自己变得这般无赖?”金世遗心头一震,这种说话,他平生从未听人说过,在说话中也听得出冰川天女对他的爱惜关怀,但这时在如此的心情之下,他又哪能够冷静的去想?他只觉全身血脉愤张,脑中纷乱,身于似要爆炸一般,半晌才迸出一句说话:“我怎么无赖了?”他自懂人事以来,就是这样愤世嫉俗,嘻笑怒骂,游戏风尘,从来未想过自己的行径对是不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什么无赖不无赖的。冰川天女被他一问,顿然怔住,说不上来。须知冰川天女所受的教养和他全然不同,她肯直言说金世遗无赖,已经是破了她平日含蓄矜持的惯例,再要她当面数说别人如何无赖,那简直是不可想像之事。

    只见金世遗的目光如痴似傻,呆呆地望着冰川天女,幽萍心中害怕,道:“你一直跟着我们,这不就是无赖吗?”金世遗叫道:“路又不是你的,你有你走,我有我走,这怎么是无赖了?”冰川天女心头微感不快,避开了金世遗的眼光,道:“世遗兄,路也有很多,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好。”金世遗忽地大叫一声,立即像猿猴一般攀上附近山峰,远远的逃开了冰川天女的视线。

    金世遗攀上山峰,忽而长吁,忽而怪笑,忽而手舞足蹈,忽而在地上打滚,他身上那套愉来的华美的衣裳给荆棘刺穿,面上手足,也擦伤流血,他却全然不理,但党自己的灵魂似要爆破躯壳向冥冥的太空飞去,又恨不得身体能霎时间化作微尘,洒遍大地山河。这心情是羞惭。是愤怒还是自伤?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料想世上亦无别人能够理解。他一把撕裂了身上的衣裳。在山涧旁临流照影,大声叫道:“我也是父母所生的清白之躯,为何世人对我这般轻贱!”

    这刹那问,他一生的经历闪电般的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他记起了自己的童年,别人的童年是欢乐无优,而他的童年却是辛酸痛楚。他母亲早逝,父亲是一个落拓江湖的教学先生,在异乡教馆,在他五岁那年,因为年老多病,东家不谅,辞了他的教职,他父亲别无其他谋生技能,又带着孩子,迫得乞讨回家,在途中时常生病,幸得同伴的乞丐照顾,孩子才得不死。求乞三年,还未回到家乡,他没有死,他的父亲却病死了。他从此变成了小叫化,混在乞丐堆中沿门求乞,衣服破烂,身上长满虫子,就像其他乞丐一般,没有人来料理。如是者的求乞生活又过了三年,不知是因为肮脏还是疾病,他满身生了一粒粒的小疮,脸上现出红班,皮肤起结,他自己是小孩子自然什么也不懂,但见其他的乞丐从此避开了他,出外求乞,人们也远见远走,几乎经常捱饿。有一个老乞丐告诉他道:“看来你是患了疯病了,你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求乞了,别人会把你活生生的打死的!”他骇怕得不得了,这才知道为什么连乞丐也躲开他的原故,他自此不敢求乞,只是在晚上才悄悄出来,偷别人园地里的瓜果蔬菜生食,有好几次险些给人追上打死,白天偶一露面,就有人骂他是“小麻疯”。胆小的远走,胆大的就追他,嚷着要把他活埋,幸而他跑得快,屡次险死还生。这样的过了几个月野人般的生活,小小的心灵,包不住大的悲痛,自思自想这样做人实在毫无味道,有一天他跑上高山,肚子饿,身上冷,叫一会爹,叫一会娘,突然把心一横,就从山岩上跳下来,他的脚下是一条瀑布,瀑布冲下百丈幽谷,这小孩子拼着一死的狂激心情,就像瀑布一样。

    往事一幕幕闪过,金世遗回忆至此,只觉脚下山峰颤动,眼前也是一条瀑布,脚底也是深不可测的幽谷,这时的心情和当年也甚为相似,他叹口气道:“那时有人救我,现在有谁救我呢?”他脑海中又闪过另一幕往事,那是奇怪万分的遭遇,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奇遇!

    就在那一刹那,就在他从山岩上跳下的那一刹那,昏昏迷迷感觉还未完全消失的那一刹那,他似乎觉得有一只大手从半空抓着了他,将他拉出了死亡的幽谷。

    他好像做了一场极其可怕的恶梦,身于突然间好像被抛上云端,又似突然间被抛下大海,耳边隐隐听得轰轰的波涛之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似听得有人轻声的说道:“呀,好可怜的孩子!”

    有人轻轻的抚拍着他,喂东西给他吃,这使他追回了几乎失掉了的记忆:就像他在溺褓之时,他的母亲对他一样。他睁开了眼睛,几乎疑心自己还在梦中,只见眼前是一片茫茫、波涛起伏的大海,自己置身于一叶轻舟之中,船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相貌奇特的老人,正在看着自己。

    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个老人,只见这老人又高又大,穿着一身野麻所织的衣裳,在阳光海浪的映衬之下,发出一种黄色的光泽,这老人的头发非常长,直披到肩头,比他所见过的那些十几年没有理过发的乞丐的头发还要长,若是平日他见到这个老人,一定会吓一大跳,这时他却感到他的目光有无比的温柔,在他的身边,就像有母亲保护的孩子一样,反而忘记了一切害怕。

    那老人望着他笑道:“好孩子,你终于醒了,肚子饿吗?”他摇摇头,那老人却拿出一个大红葫芦,将里面的液体倒给他吃,甜甜的有一点酒味。他喝了之后七、精神好似好了许多。伺道:“你是谁?是你救我的吗?”那老人点点头笑道:“好孩子,我已经注意你好多天了,你一个人在深山野岭也有勇气求生,这本来很难得呀,为什么又要寻死呢?幸亏我伸手得快,要不然你早已粉身碎骨了。”

    他咬咬指头,很痛,的确不是做梦,“梦中”的景象也并不全是幻觉,他们的小舟正在大海中航行,波涛将小舟抛上抛下,有如腾云驾雾。

    那老人又笑道:“你已经昏迷了五天啦。你的体质很好,别的孩子可没有你恢复得这样快。”

    他骨碌地爬了起来,望着那老人叫道:“为什么你要救我?为什么你不怕我、我是个麻疯,人见人怕的小麻疯!”

    那老人笑了一笑,低声说道:“你不是麻疯,我才是麻疯!”他吃了一惊,望那老人,那老人虽然相貌奇特,长发披肩,但面色红润,连一点斑疹也没有,手指修长,皮肤光洁,一点也不像他,怎么是个麻疯呢?

    那老人道:“我以前真的是个大麻疯,后来自己医好了,你患的是皮肤病,那是因为肮脏而引起的皮肤病,经海水洗了几天,太阳晒了几日,早就好啦。呀,可惜你不是一个麻疯!”

    声音伴着叹息,竟似十分遗憾。金世遗那时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觉得非常奇怪:这老人竟会嫌自己不是麻疯,他怔怔地看着那个老人,那老人缓缓说道:“我因为曾经是个麻疯,当年所受的痛苦,十倍于你,后来逃至荒岛,发誓不见世人,直至十年之前,我被一个女侠点化,觉得这样避世隐居,独善其身,实在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又改了心志,另发宏愿,立誓要救天下的麻疯患者,这十年来也曾救了不少人,如今我自知已入暮年,来日无多,因此又想在患麻疯的幼童中挑选一个徒弟,可惜总选不着一个合适的。”

    金世遗福至心灵,立刻挣扎起来,纳头便拜,哀声求道:“胜人都当我是个小麻疯,我若回到陆地之上也是一死,师父,你若不要我,我只有跳下海去!”那老人沉思半晌,道:“好吧,但你可得有这个胆量跟我到荒岛去过一生。”金世遗道:“我连死部不怕,还怕什么?”于是就在小舟中行了师徒之礼。

    小舟再行数日,金世遗在海浴阳光的天然治疗之下,恢复很快,不但体力充沛,而且皮光肉洁,完全变了个样子,舟行数日,忽见一个海岛,横在前面,海风吹来,异香扑鼻,香气之中,却又带着腥味。远望过去,只见绿荫复盖全岛,花开树上,灿如云霞。有清泉从岛中流出,汇成小溪,注入大海,近岛处沙湾环抱,水波不兴,金世遗叫道:“呀,这里真好!”

    那老人笑道:“好与不好,要你看后方知。”携金世遗舍舟登陆,一踏上沙滩,只听得海岛内的树林里沙沙之声大作,无数长蛇窜了出来,有的七彩班斓,有的头上生角,昂头吐舌,密密层层,几乎把沙滩都遮住了。金世遗吓得魂不附体,但见那老人微微含笑,一点也不害怕。那些蛇朝着他昂头起伏,伊如欢迎久别的好友,点头致敬一般,金世遗惊魂稍定。老人回头笑道:“好孩子,害不害怕?”金世遗道:“这些毒蛇,充其量也不过像外面的世入一样,要将我弄死,这又有什么害怕?”老人笑道:“你这心思,倒和我初来一样。”

    自此金肚遗便在这小岛上住下来,跟随那个老人学习武艺,金世遗本来只知有姓,未曾起名,“世遗”二字乃是那老人到了海岛之后才替他取的。

    到了海岛之后,金世遗才知道那老人名叫毒龙尊者,这个海岛名叫“蛇岛”,在黄海与渤海交接之处,亘古以来,人迹不到。毒龙尊者少年时候,是个武师,自从患了麻疯,被人驱逐,无意之中,飘流到这个海岛,与毒蛇为友,取毒蛇的口涎,治愈厂麻疯,他一身绝世惊人的武功,就是在蛇岛之中练出来的。

    毒龙尊者携金世遗到了蛇岛之后,就悉心传他武艺,金世遗聪明之极,每种武功,从来不要师父指点三遍,最多两遗,就能记得。毒龙尊者每年总要出外一两次,每次一两个月不等,师父出去之后,他就独自在蛇岛之中练功。师父每次回来,说的总是救了多少个麻疯患者之事。师父常常和他说起麻疯患者的苦楚,以及他少年之时,怎样险险被人烧死等等情事。金世遗自己曾身受其苦,对外面人世,憎恨之极,只愿一生能在这海岛之上,再不重踏人世。

    如是者年复一年,霎眼之间已过了七年,金世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练成了第一流的武功,忽然来到了这一天,又发生了一个突然的变故……

    往事一幕幕的闪过,金世遗脑海中泛起那一幕景象:一日黄昏,红日西落,火球一般的太阳就像沉入大海之中,余霞散绩,海上一片金碧。金世遗忽被师父叫到跟前,只见师父面容有异,缓缓说道:“你已经尽得我的所传,如果重回陆地,行走江湖,料想当今之世,已无几人能与你为敌了。”金世遗急道:“师父,外面人心叵测,我还是留在这里的好。”毒龙尊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错,外面果然是人心叵测,连武林中人,亦多半如此。但其中亦不是没有好人,像氓山的吕四娘和江南的甘凤池就是好人。”

    金世遗从来没听过他师父提过中原的武林宗派,甚是好奇,正想间吕四娘和甘凤池是什么人?只听得师父又道:“还有天山派的,呀,你若不出去寻访到天山派的门下,就有杀身之忧。”金世遗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毒龙尊者道:“我所创的这家武功,自信不在天山诸侠之下,不过,不过……”’金世遗道:“不过什么?”毒龙尊者皱了皱眉,道:“再过些时,你就知道了,呀,不知天山门下,如今还有何人?他们会不会幸灾乐祸,让咱们这派的武功绝灭,唯他独尊?”金世遗叫道:“什么,现今天山派的弟子是没有心肝的坏人吗?弟子愿随师父出去,找他们比武!”毒龙尊者又摇了摇头,道:“等下我都和你说个明白。你替我将蛇儿叫来。”金世遗在蛇岛七年,已学会了驱蛇之术,听了师父吩咐,便想出去呼唤,忽见毒龙尊者头顶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忽道:“世遗,你要记着你少时所受的痛苦!”金世遗道:“弟子记得!”毒龙尊者挥手道:“快去快来,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

    金世遗在海岛各处走了一遍,将群蛇都唤了出来,那些蛇如有灵性,一队队的排在林外,每一队有一条大蛇随金世遗游进林中,似是要向毒龙尊者请安问候。金世遗走进林中,叫道:“帅父,蛇儿都唤来了。”抬头一看,猛地里大吃一惊。

    只见师父汗出如浆,两目圆睁,眼珠一动不动。金世遗叫道:“师父,你怎么啦?”毒龙尊者一声不出,金世遗上前一摸,只见他身体已经僵硬,竞是死了!他的身边摆着他日常所用的铁拐,铁拐下面有一本书,封面写着:《毒龙秘发》四字,封面歪歪斜斜地y右几个字:“武功大成后,要找天山派,呈书与他看,求……”写到“求”字,笔划已是潦草模糊之极,几乎辨不出来,想是气力用竭,未待写完,便死去了。

    金世遗放声痛哭,群蛇俯首,亦似致哀。金世遗这才知道师父原来是想唤群蛇前来话别,他说有许多话要和自己说,只恨未及听他最后的话,不知他要说的是什么。金世遗将师父埋葬,大声叫道:“师父,我记得你的话,我记得你我都同受过的痛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要憎恨世人!……

    金世遗哪知他将师父的意思完全理解错了!毒龙尊者在逃至海岛之后,不错,他是一直憎恨世人,但在十六年前,吕四娘、甘凤池、冯瑛、唐晓澜诸人来到蛇岛,吕四娘、冯瑛联剑杀败毒龙尊者,又救了他的性命,将世人有好也有坏,与立身处世的大是大非等等道理,反复和他谈论,终于令毒龙尊者恢复了人性,化恨为爱,因此他才以有限的余生,尽力去救治世上的麻疯患者。他要金世遗j己住曾受过的痛苦,无非是想金世遗继承他的遗志,将来也出去救治麻疯患者,推而广之,救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可惜最后的遗言来不及详细言说,竟令金世遗断章取义,完全误会了师父的意思。

    金世遗葬了师父之后,将师父的遗书《毒龙秘籍》揭开来看,其中的武功,虽然十之七八自己都曾经练过,但诀窍精微之处可不能全部懂得,有了此书的解说,这才豁然妙悟,将所练过的武功贯通。书中还有制炼各种剧毒暗器的法子,以及各种打暗器的奇妙手法,金世遗都一一依书练习,又练了三年,试掌力则发掌可以摧树,试暗器则用一枚毒针就可射杀海底鲨鱼。心中想道:“我师父在蛇岛一生,创出了这种厉害的武功,应该叫外面的人知道,这才不至埋没了他一生的心血!”又想道。“听师父日常谈论.中原各派的武功,也没有什么不得了之处,那些人以前居然敢歧视我的师父,我不如出去一玩,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待到打败了天下所有的成名人物之后,我才说出我的师承来历,好叫师父名垂不朽!”如此一想,金世遗便有了离开蛇岛之意。只是这三年来却有两个极大的疑问,盘塞心中,无法思解。那便是师父临死之前,提及天山派的那些说话是什么意思?以及师父何以会突然间死去?

    正是:

    忽然暴死大离奇,两个疑难谁可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