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见过你师父后,咱们就去把宝贝起出来。”袁承志奇道:“甚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妈妈又说这是皇宫内库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宝。”袁承志沉吟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办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的,只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按图寻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袁承志神色不悦,说道: “咱俩拿到这许多金银珠宝,又有甚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么贪财才好。”只说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赌气不吃晚饭。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甚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 ”袁承志道:“闯王哪里小家气了?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得很,当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三百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青青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人家就是啦。”袁承志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见图中心处有个红圈,圈旁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偏房底下。”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后,只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法子。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功臣,府第定然极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摇摇头道:“大将军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严,就算混得进去,要这么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下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路上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当年开国建都之地,千门万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虽逢乱世,却是不减昔年侈靡。两人投店后,袁承志便依着大师哥所说地址去见师父。一问之下,却知穆人清往安庆府去了,至于到了安庆府何处,在南京联络传讯之人也不知情。袁承志郁郁不乐,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全无心绪,只是坐在客店中发闷。青青把店伙叫来,询问魏国公府的所在。那店伙茫然不知,说南京哪里有甚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说道:“魏国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会没国公府? ”店伙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可就是没听见过。”青青怪他顶撞,伸手要打,给袁承志拦住。那店伙唠唠叨叨的去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没找到丝毫线索。袁承志便要去安庆府寻师,青青说既然到了南京,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有人说徐大将军的后人在永乐皇帝时改封定国公,听说现今是在北京。有人说:大将军逝世后追赠中山王,南京锺山有中山王墓,两位要不要去瞧瞧?又有人说,南京守备国公爷倒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备府,却不知魏国公府在哪里。两人去守备府察看,却见跟地图上所绘全然不对。这一晚两人雇了艘河船,在秦淮河中游河解闷。袁承志道:“你爹爹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地图却找不到宝藏,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哪会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会轻轻易易就能得到。”袁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无端倪,咱们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想找到宝藏么?”
河中笛歌处处,桨声轻柔,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这般旖旎风光袁承志固是从所未历,青青僻处浙东,却也没见过这等烟水风华的气象。她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陪酒好吗?”袁承志登时满脸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么胡闹!”游船上的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来玩的相公,哪一个不叫姐儿陪酒?两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问船夫:“河上哪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曲的美貌姑娘。” 青青道:“那么你把甚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舌头,笑道:“你这位相公定是初来南京。”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孙公子,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袁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啦,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可还没玩够!”对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板上过来,向袁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袁承志起身回礼,神色尴尬。青青却大模大样的端坐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见袁承志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个老实头,就算心里对我好,料他也说不出口。”
那两名歌女姿色平庸。一个拿起箫来,吹了个“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扬动听。
另一个歌女对青青道:“相公,我两人合唱个‘挂枝儿’给你听,好不好?”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弹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调,唱道:“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应,不等我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要你叫声‘亲哥哥’,推甚么脸红羞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里儿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为何开口难得紧?”袁承志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平时常叫“青弟”,可是她从来就不叫自己一声“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见她脸上晕红,也正向自己瞧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感不好意思,同时转开了头,只听那歌女又唱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娇,听的往心窝里烧。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个歌女以女子腔调接着唱道:“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口中欢,疼是心想着。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歌声娇媚,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不由得心神荡漾。只听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见你就听你叫,你却是怕听见的向旁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虽然艰难也,心意儿其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