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我大师哥的功夫,比我精纯十倍。”黄真笑道:“我功夫不及你,可是要教这家伙,却也绰绰有余,只是我实在没有耐心。师弟若肯成全这小子,做师哥的感激不尽。”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这弟子资质鲁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的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果然详加指点。崔希敏虽因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次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城是浙东大城,甚是富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陡起,使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然转了性。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班?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好啊。”黄真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抱歉。”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 “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
袁承志一惊,忙问:“怎么?”猛听得飕飕风声,知道不妙,忙急跃而前,伸手一抄,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飞刀。只见人影闪动,温方施避入了门后,跟着砰的一声,大门合上,将六人关在门外。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转过手中母亲的身子,只见温仪背心上插了一柄飞刀,直没至柄。袁承志惊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一挡,道:“拔不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温仪脸露微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志道:“伯母要知道甚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 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温仪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了。 ”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当时就明白了。 ”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甚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行字道:“得定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 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他没怪我,他心里仍然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闭上了眼。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么?伯母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你……你们……你们……”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甚么话来安慰才好。青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妈妈,我……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