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梁派诸人见过袁承志的武功,还不怎样。龙游帮的党徒素来把吕七先生奉若天神,这时见一个年轻小伙子随手将他打得大败而走,都不禁耸然动容。
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却是黄真。他见袁承志在吕七胁下这一戳,确是华山派绝技“铁指诀”,然而他绕着对方游走、以及袖子兜接金条的身法,却与自己所习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夺烟管这一招之外,余下这几下小巧变幻,又带着三分诡秘之气,决非华山派武功以浑厚精奇见长的家数,自不是师父晚年别创新招而传授了这小师弟,一时也想不明白,当下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刚才那位老爷子说过,只要动了三根金条,全部黄金奉还,兄弟在这里谢过。”双手一拱,对崔希敏道:“都捡起来吧。”
崔希敏俯身又要去拾金条。荣彩眼见黄澄澄的许多金条便要落入别人手中,心下大急,明知有袁承志这等高手在侧,凭自己功夫绝不能讨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规矩“见者有份 ”,龙游帮为这批黄金损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也得捧几根金条回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平,当即抢上前来,横过左臂在他双臂上一推。崔希敏退出数步,怒道:“怎么?你也要见过输赢是不是?”黄真眼看荣彩身法,知道徒儿不是他对手,喝道:“希敏,退下!”抢上来抱拳笑道:“恭喜发财!掌柜的宝号是甚么字号?大老板一向做甚么生意?想必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他是商贾出身,生性滑稽,临敌时必定说番不伦不类的生意经。荣彩怒道:“谁跟你开玩笑?在下姓荣名彩,忝任龙游帮的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黄真道:“贱姓黄,便是‘黄金万两’之黄,彩头甚好。草字单名一个真字,取其真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意思。一两银子的东西,小号决不敢要一两零一文,那真是老幼咸宜,童叟无欺。大老板有甚么生意,请你帮衬帮衬。”荣彩听他说个没完,越听越怒,眼见他形貌萎琐,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伙来。”龙游帮的兄弟,当即递过一杆大枪。荣彩接枪一送,一个斗大枪花,势挟劲风,迎面刺出。黄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开,叫道:“啊哟,咱们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将算盘和铜笔往怀里一揣,俯身就去捡金条。温氏五兄弟见他身法,知是劲敌,荣彩绝非对手。温方义、温方悟两人同时扑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没那么容易。”黄真见二人来势猛恶,向右斜身避开,左手“敬德挂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温方义、方悟两人一出手走的就是五行阵路子,一招打出,两人早已退开。温方达、温方山兄弟抢了上来。温方山右手往上一挡,架开黄真一招,温方施左拳已向他后心击到。
黄真虽然说话诙谐,做事却是小心谨慎,加之武功高强,一生与人对敌,极少落于下风,这时陡然陷入五行阵之中,数招一过,温氏兄弟此去彼来,你挡我击,五个人就如数十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是甚么阵法,怎地如此复杂迅捷,当下抱元守一,见招拆招,不敢再行进攻。荣彩见黄真陷入包围,只见勉力招架,无法还手,心头大喜,只道有便宜可捡,使开杨家枪法,一招“灵蛇博击”,疾往黄真后心刺去。小慧吃了一惊,大叫:“黄师伯留神。”黄真是穆人清的开山大弟子,武功深得华山派真传,温氏五兄弟若非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人齐上,也不是他的敌手。区区荣彩,岂能奈何了他?耳听得背后铁枪风声,黄真反手一捞,已抓住枪头,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与袁承志刚才抓住吕七烟管如出一辙,只是黄真以数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厉害,顺手将荣彩拉了过来,同时左掌“单掌开碑”,拍开温方山打来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让去了温方义从后面踹上来的一脚。只听得“啊哟”一声,大枪飞起,荣彩跟着从六人头顶飞了出来,摔在地下。龙游帮的弟兄们忙抢上扶起。龙游帮副帮主、荣彩的大弟子、二弟子见帮主失手,当即一起抢入,不数招,三人接二连三的被黄真摔了出来。副帮主更是折断了右臂,身受重伤。这样一来,龙游帮无人再敢加入战团。黄真叫道:“大老板、二老板,见者有份,人人有份摔上一交,决不落空!”他力斗温氏五老,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黄真突出包围,但五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黄真心里暗暗着急,大叫:“本小利大,黄老板一个人做五笔生意,可有点儿忙不过来啦!”温氏兄弟也不胜骇异,心想瞧不出这土老儿模样的家伙,居然门户守得如此严密。
黄真见敌手越打越急,五个人如穿花蝴蝶般乱转。有时一人作势欲踢,岂知突然往旁让开,他身后一人猛然发拳打到;有时一人双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后面退避,后心有脚刚好踢到,凑得再合拍也没有。眼见敌招变化无穷无尽,黄真竟是倏遇凶险,全仗武功精纯,这才避过,于是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铜笔铁算盘,心想你们五个打我一个,已非公平交易,黄老板先使兵刃,算不得坏了童叟无欺的规矩。当下以攻为守,算盘旁敲侧击,铜笔横扫斜点,兵刃所指之处,尽是五老的要穴。温方达唿哨一声,温正和温南扬等将五人兵刃抛了过来。五兄弟或挺双戟,或使单刀,或舞软鞭,或挥钢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偶而还夹着几柄飞刀。这番恶斗,比之刚才拳脚交加,又多了几分凶险,黄老板这桩买卖,眼看是要大蚀而特蚀了。崔希敏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不济,却也管不得了,虎吼一声,拔出单刀,直向五行阵中纵去。刚跨出两步,忽见眼前人影一晃,有人举掌向自己肩头按来。崔希敏横刀便砍。那人这一按快极,倏然间已搭上他肩头。崔希敏身子登如万斤之重,再也跨不出步去,大骇之下,只听得那人说道:“崔大哥,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来是袁承志。刚才袁承志点倒吕七先生,他还不怎么佩服,心想不过是一时侥幸,可是此刻被他一掌轻轻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竟丝毫使不出劲,才知人家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那就当真奇了。袁承志放开了手,说道:“你师父还可抵挡一阵,别着急。”他见六人又斗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个难题,眉头微蹙,一时拿不定主意。安小慧走到他身前,说道:“承志大哥,你快去帮黄师伯啊。他们五个人打他一个,多不要脸。”袁承志不答,挥手叫她走开。小慧讨了个没趣,撅起了小嘴走开。青青看在眼里,芳心暗喜。只见六人越打越快,黄真每次用铁算盘去锁拿对方兵刃,五老总是迅速闪开,六人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大厅中但听得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呼呼风声。袁承志忽地跃起,走到小慧跟前,说道:“小慧妹妹,你别怪我无礼。刚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现下可想通啦。”小慧忽道:“这当口还道甚么歉啦,快去帮黄师伯呀。”袁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这人真是的,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有甚么为难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么?”袁承志笑道:“我想的就是怎样破这阵法。你有没看出来,这五个老头儿的兵器,从来没跟师哥的铜笔铁算盘碰过一下?”小慧道:“我也觉得奇怪。”崔希敏这时对袁承志已颇有点佩服,问道:“小师叔,那却是甚么道理?”袁承志道:“这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双方兵器一碰,稍有顿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寻。破阵之道,在于设法忧乱五人的脚步方位,只得引得五个老头儿中有一人走错脚步,或是慢得一慢,这阵就破了。”崔希敏摇头道:“他们是熟练了的,包管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
袁承志点头道:“他们练得当真熟极。”转头对小慧道:“你的发钗请借我一用。”小慧把插在头发上的玉簪拔了下来递给他。这玉簪清澄晶莹,发出淡淡碧光,袁承志接了过来,突然高声叫道:“大师哥,戊土生乙木,踏乾宫,走坎位。”黄真一怔,尚未明白,温氏五老却已暗暗骇异:“怎么我们这五行阵的秘奥,给这小子瞧出来了?”袁承志又叫:“丙火克庚金,走霸宫,出离位!”
黄真缠斗良久,不论强攻巧诱,始终脱不出五老的包围,他早想到,这阵势既叫五行阵,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然五老穿梭般来去,攻势凌厉,只得奋力抵御,毫无丝毫余暇去推敲阵法,忽听袁承志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立时走震宫,出离位,果然见到了一个空档。
他闪身正要穿出,急听袁承志大叫:“走乾位,走乾位!”但乾位上明明有温方山、温方施二人挡着,黄真知道机不可失,不及细想,猛向二人冲去,刚抢近身,两人已分开从两侧包抄,而填补空档的温方达和温方悟还没补上,黄真身手快极,铜笔右点,铁算盘左砸,已然直窜出来,站在袁承志身旁。温氏五老见他脱出了五行阵,这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禁骇然,五人同时退开,排成一行。温方达道:“你能逃出我们的五行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是华山派的吗?与穆人清老前辈怎样称呼?”黄真武功精纯,不似袁承志的驳杂,五老只跟他拆得十余招,便早认出了他的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