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提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边,防他在梦中发出声响,凝神静听。只听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到哪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轻轻按住他嘴。听得那人喝道: “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来怕你?”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悄声道:“应叔叔!”那人又骂: “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似乎已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中见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应松砍落,他和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肩头,虽然力弱,没把一条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声大叫。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登时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当即回转身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剧震,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众官兵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
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东厂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踪下来。但见他胁下挟着一个幼童,但仍是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足手劲,掷了出去。崔秋山听得脑后生风,立即矮身,那支箭从头顶飞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两支钢镖,避开了第三支,正待发回,敌人的袖箭、飞蝗石已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闪避暗器。拉着袁承志向山下逃去。这时他们离官兵大队已远,可是四名番子始终紧追不舍。其中一人大叫道:“识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两镖一上一下,疾如闪电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一镖早着,登时栽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顿,又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追近,对袁承志说:“我去夺那人的刀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下一插,反奔迎敌。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刷连坏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近袁承志身旁。崔秋山见一时夺不下敌刃,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身,已欺到那使铁鞭的人背后,一招“金龙探爪”,五指向他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正向袁承志后心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异常,那人招架不住,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踢中了他后臀。那人怒吼一声,横鞭反击,突觉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的与使鬼头刀的三件兵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这时腿上中镖那人也已爬起,挺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去。此时危机四伏,好个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的紧急关头,竟然于轻重缓急料得丝毫无误,吭声吐气,嘿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的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给枪尖穿个透明窟窿。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四名番子见崔秋山霎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拆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精强,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纷纷发出暗器。崔秋山黑暗之中听得嗖嗖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的闪避,但毕竟手中抱了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心中大惊,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这一来,毒发更快,再跑得几步,左腿一阵麻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见他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预备迎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想保护我。”但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两个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崔秋山撑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铁鞭笔直的向使双刀的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然不及,铁鞭从他额头上插了进去。使鬼头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扑上,十指紧紧钳住他喉咙,那人探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手上加劲,那人这一刀虽然砍中,却已无力,片刻间便即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又见敌人如此凶悍,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伤势不重,但左腿已全无知觉。他咬紧牙关。抬起刀撑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来,当地决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虚悬,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前赶路。
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以右手支撑。袁承志只觉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奋力扶持着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阵,两人实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见山边有间农舍,说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进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身连叫:“崔叔叔!”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宿一晚。”那农妇叫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拼起三条长凳,让他躺下。崔秋山中毒甚深,亏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没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近左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崔秋山请那农家少年裹好他臂上伤口,再用布条在他左腿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跟着流出来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巴够不到。袁承志俯下身去,把伤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来,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瞧着,不住念佛。次日午后,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渐消,但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袁承志没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那农妇道:“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去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么去?”那农妇心肠甚好,借了一辆牛车,命少年送了他们到镇上。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都没带钱,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发愁。店伙来问吃甚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
过了良久,崔秋山终于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甚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道:“这项圈成吗?”说着从衣内贴肉处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项圈是金的,镶着八颗小珍珠,项圈锁片上刻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承志周岁之庆”,一行是“小将赵率教敬赠”,才知道是袁承志做周岁时,他父亲部下大将赵率教所赠。赵率教和祖大寿、何可纲、满桂三人是袁崇焕部下的四大名将。当年宁锦大捷,赵率教部杀伤清兵甚众,官封左都督、平辽将军。崇祯二年十月,清兵绕过山海关,由大安口入寇京师,袁崇焕率四将千里回援,反为崇祯见疑而下狱。赵率教和满桂出战。先后阵亡。祖大寿与何可纲愤而率部自行离去,后来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去劝,祖何二将才再归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