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四娘彭云应互相冲击,如箭离弦,其势极猛,给来人一下分开,甚为惊讶。吕四娘横跃三步,收剑看时,只见一个清瘦和尚,身穿月白憎袍,脚登双耳麻鞋,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双目不怒而威,渊享岳峙,状貌威严。正拦在王尊一与自己的中间。
易兰珠一口长剑神出鬼没,光芒四射,宛如水银泻地,把了因、哈布陀与天叶散人三个一等一的高手杀得手忙脚乱,猛然间见一个和尚半空跃下,一手拉开了吕四娘,不禁大惊,横剑一封,把了因三人逼出外圈,正待赶去,忽听得那和尚大声喝道:“王尊,你还不乖乖跟我回山。”易兰珠闻言一怔,只听得那王尊一亢声说道:“师叔远来,小侄有矢迎迓,就请师叔在此盘桓几天,小侄有事绊身,回山谒灵,暂时还办不到。”那和尚拂尘一指,厉声斥道:“你在我跟前,还装什么蒜?你恶贯满盈,不跟我回山,难道要逼我在此下手吗?”
易兰珠甚觉出奇,走前几步,那和尚双掌合计,作了一礼,歉然说道:“易女侠请恕无礼,小僧是嵩山少林的监寺,少林不幸,出此下贱之徒,不但有玷家门而且辱及武林,累得易女侠费神出力,我们少林寺非常过意不去!今天我就把他押解回山,依法惩治,易女侠和这几位朋友若肯赏光,请到嵩山少林寺逗留数日,我们嵩山少林,决不包庇门徒,女侠也可作个见证!”
易兰珠本来疑心王尊一是王室子弟,最少也是朝廷中人,所以才能把钦差行署当作藏奸之地,至此大感出乎意外。嵩山少林寺乃天下武术总汇,门徒遍布国内,声势之大,其他各派望尘不及。以前的主持本空大师更是四方钦仰的有道高僧,王尊一若然是皇室中人,那绝不能出于少林门下。当下拱手说道:“不敢动问大师与本空主持是怎么个称呼?”那和尚道:“本空大师正是贫僧的师兄,他不幸去年已圆寂去了。这个叛徒,正是他的俗家弟子。现在的主持是三师弟无住禅师。”易兰珠道:“那么你是本无大师了?”那和尚稽首说道:“我与凌大侠曾有一面之缘,我早欲上天山拜谒女侠,只因路途遥远,寺务缠身,迟迟未能成行。这次冒犯女侠,甚为惭愧!”
易兰珠也暗自叫声“惭愧”,怎么也想不起他来。这本无禅师精通少林神拳,功力不在他师兄本空之下。论起辈份,和自己正是同辈。这次和他分头查这怪案,若然自己早发现有像他那样武功深不可测的人物,也必然会怀疑他与怪案有关,去搜他的行李的。易兰珠这样一想,倒也不怪本无禅师,只是有点惊异,看本无禅师,年逾花甲,轻功何以尚如此了得?其实本无大师的武功与易兰珠原在伯仲之间,但此番探案,易兰珠先是专心注意白泰官,所以没留神到本无大师也跟踪她罢了。
了因和尚、天叶散人与哈布陀三人,纵身急退,布成犄角之势,护着王尊一。本无大师向天叶散人合什作礼,开声说道:“天叶道兄,贫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不知道兄何以庇护叛徒,助纣为虐?”了因喝道:“本无大师,你在嵩山清修,也还罢了,何以到此干预闲事?”本无大师拂尘一扫,朗声说道:“这位想必是江南八侠之首,了因大师了,听说大师近来春风得意,应清廷什么皇子之聘,受封为宝国禅师了,贫僧仍山野小民,不敢与贵为国师的人来往。贫僧虽与独臂神尼也有点小小的交情,但门户不同,贫僧正因不肯多管闲事,所以虽与神尼份属故交,对她的叛徒也还不愿出手料理,我想独臂神尼遗规尚在,自有她的门户中人出头。大国师责我多管闲事,真不知从何说起?”
本无大师只知了因受四皇子之聘,却不知天叶散人也受了聘。这番说话,暗存讥刺,明明知道了因乃是独臂神尼的首徒,却偏不提起,比明骂了因还更厉害!不但了因老羞成怒,天叶散人也是面红过耳。了因禅杖一摆,大声喝道:“本无老秃,我敬你是长辈,才好心劝你,你当我真怕你么?”本无大师冷冷笑道:“我年迈无能,那敢像一些后生小辈妄在江湖称强道霸?我已遵大国师之劝不敢再在江湖上多管闲事了,但我本门师侄,我总该还管得!嘿,我也要劝大国师不要管我少林门户中事!大国师若一定要管呢,那么就请大国师知会天下英雄,到嵩山赐教!”了因虎吼一声,碗口粗的禅杖陡然打出,本无大师拂尘一扬,把禅杖缠着,以了因的神力,竟然被他阻住!正想变招,忽闻得王尊一也冷冷说道:“师叔一来就以家法相责,不知少林家法第十三条说的是什么?”本无大师一怔,原来第十三条说的是,若然少林门下,被误为犯了清规大戒的,准许申辩。对监寺所判,不服者可邀请证人,到嵩山申述评理。最多许以一月为期。少林这条“家法”,用意是怕有人受了冤屈,监寺误判,以至沉冤蒙白的。要知少林门人甚多,江湖上良萎不齐,有时不免误受牵累;监寺护法,有时察看也容有不周,所以立法以宽济严,不像其他各派,做掌门的便可生杀予夺,具有无上权威。
王尊一此言一出,本无禅师右手一松,把拂尘收回,睁眼说道:“我亲眼见你同党劫夺少女,献来与你,你乃是采花案的主凶,难道我还诬你不成?”王尊一夷然自若,只是微微发笑!
本无大师见师侄不理不答,变色说道:“既然你要申辩,我便许你一月为期,任你邀请证人,上嵩山评理!你若以为有人作你靠山,妄想逃匿,那你可办不到!”王尊一傲然笑道:“我为什么要逃?一月后我准到嵩山便是!”本无大师见他态度雍容,毫无胆怯之意,好生奇怪!心想若非自己亲自破案,真不敢相信他就是采花案的主使人。看他儒稚威武两俱有之,面上不现半点邪气。谁料他会做出这种最犯江湖之忌的下贱之事。
当下本无大师再对易兰珠道:“到期也奉请女侠上山作个见证,这几位朋友也一并请了。”易兰珠笑道:“这两位便是了因的师弟师妹,白泰官和吕四娘。”本无大师道:“那更好了,咱们先走!”这时门外火把如林,山东巡抚田文镜亲率兵丁把大厦团团围住,王尊一挥了择手,哈布陀出外一阵,王尊一道:“师叔,请恕小侄不远送了!”本无向外一望,只见门外兵丁,霎忽之间已退得干干净净,冷笑说道:“看你不出,原来你还勾结满奴,是钦差大人的贵客!”王尊一朗然说道:“请师叔一并记在小侄帐上,该杀该剐,到时请主持和武林前辈判菲便是!”本无大师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摆拂尘,往外便走。易兰珠碍于王尊一是少林派的人,既有本无大师出头,自己只好放手。
五人回到了玄妙观,本无大师向易兰珠一再道歉。谈了两天武学,各自钦佩。两日后本无大师自回嵩山,白泰官则邀吕四娘去访甘凤池,准备先上邙山祭扫师父之墓,然后再到嵩山作证。
易兰珠计算路程,山东与河南相邻,从青岛到嵩山,以她和唐晓澜的脚程,最多半月可到,使叫唐晓谰在玄妙观中留下,先传他内功的吐纳之道,唐晓澜在杨仲英门下五年,所习本是正宗,有了根底,再经易兰珠一点窍要,顿时意与神会,上手甚易。
半月之后,易唐二人从青岛南下,经临沂再向西折,从曲阜直下济宁,进入河南商丘,再过几天,来到嵩山。只见那少林寺屋宇连云,鳞次栉比,果然不愧是一个佛寺的大丛林。进到寺门,早有执掌室经堂的僧人,到知客堂接引,经过大雄宝殿,进入罗汉堂,本无大师也已亲自出迎,说起日期,原来明日就是。当下本无替易兰珠引见少林寺的新主持无住禅师,无住禅师慈眉善目,一看就知是个有道的高僧,无住虽然是本无的师弟,但他对佛经潜心研究,善说上乘之法,武功虽略逊师兄,道德修行,却是阎芽第一,所以做了主持,但这无住禅师的长处也正是他的短处,他力主清腹,不问俗事,虽然不许门徒与官府往来,但也不鼓励他们与官府作对。他只求造遥化外,宏扬佛法,便认为是求正果的不二法门,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唐晓澜进了少林寺后,自有知客带他到禅房安歇。唐晓澜住的禅房正在罗汉堂侧边,堂中一盏巨大琉璃灯,悬在殿顶,灯焰足有碗口大小,放出缤纷异彩,神桌上点着粗如儿臀的巨烛,烛焰窜起半尺多高,唐晓澜盘足跃坐禅床之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觉万籁俱寂,只有堂中烛焰,偶而发出“必剥”之声。唐晓澜心想,这少林寺果然名不虚传,听白泰官说,它有三十六座殿,五百多僧侣,入夜之后,居然如此寂静,的确是个戒律谨严的寺院。正思量间,忽闻得外面有轻微的声息,唐晓澜悄悄下了禅床,在门隙一望,只见大堂上竟然有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裸着双足,金环束发,两双玉雪可爱的小臂上,也束着两双金环,就如《西游记》中所描绘的红孩儿一般,在大堂中手舞足蹈,向这个罗汉伸一拳,向那个罗汉踢一腿,忽而口中讷讷有辞,忽而昂头向天长笑,形状诡秘!唐晓澜大为讶异,如此庄严肃穆的少林寺中,怎么忽然会钻出这样一个孩童,而且罗汉堂的重要又仅次于大雄宝殿,为什么少林寺的寺僧,又容得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此撒野?
过了一会,仍不见有寺中僧人出来干涉,唐晓澜一时好奇,伸手拉开门闩,正待出去,忽然眼前一花,罗汉堂的檐顶,突然落下一人,那小孩冲着他一笑,那人一打手式、小孩突然在怀中摸出一包东西,哗地打去,那人伸手一接,回过头来,却是天叶散人。唐晓澜手拉门闩,急忙闩上。天叶散人怪啸一声,那小孩忽然喊道:“有人来啊!”天叶散人遥击一掌,禅房房门如中铁锤,如受巨风,突被震开,唐晓澜跌在地上!
唐晓澜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只见罗汉堂四面,已赫然的立着四个僧人,唐晓澜只认得一个是久己入寺的知客僧悟虚禅师。悟虚禅师开声喝道:“咄,你是那里来的?少林寺中的罗汉堂,岂容得你随意乱闯么?”天叶散人哈哈笑道:“请你们的主持无住大师打话。”四个和尚同声斥道:“我们的主持,不见你这无名之辈。”天叶散人一阵狂笑,朗然说道:“你们连我都不知道,真是丢尽少林的面!”拔身便起,傲然说道:“你们不把主持叫来,难道我不会自己去找么?”四个僧人也不见怎样腾挪作势,已倏地四面齐上,把天叶散人围在中间。天叶散人又是冷笑一声,出手如电,双臂一振,两名僧人直掼出去,另两名僧人也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天叶散人掌力厉害非常,幸在这四名僧人都是现下少林第二辈中的高手,要不然更受不住。天叶散人得意洋洋,正待前闯,冷不防大堂东面,人影一晃,天叶散人正待回身,肩头已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道:“阿弥陀佛!”天叶散人吓了一跳,未敢回头,先行躲避,急忙向旁横跃三步。
天叶散人左掌护胸,足尖一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天叶散人不远万里,远来中土,可有什么事赐教么?”天叶散人道:“请问大师法号?”那老和尚稽首答道:“老衲正是散人欲找之人!”天叶散人道:“无住禅师名不虚传,果然是个谦冲有适的高僧。只是你门下四位僧人,忒是无礼。”无住禅师笑道:“他们四人怎知是散人来到,他们只当是江湖上狂徒!就是老衲,若不见散人的灵山掌法,也不知道是你黑夜到来。散人请遏怒气,贫僧在此赔罪!”这番话亦软亦硬,明是道歉陪罪,实是暗责无叶散人不该蔑视武林规矩,擅闯山门,天叶散人的灵山派与少林派虽然远隔万里,门户毫不相涉,但天叶散人的师傅灵山上人五十年前曾到少林寺听过无住的师父说经,奉以“半师”之礼,所以若认真排列起来,天叶散人比无住禅师却矮了半辈。乱闯长辈门庭,说起来先是自己不对,尤其无住禅师如此谦虚,天叶散人倒不由得不收起骄狂之气,当下还了一礼,拱手说道:“令师侄王尊一道德武功,江湖推重。贵监寺本无大师不察,加以罪名,但虽半生闲散,也看不过去。令师侄明日便到嵩山请罪,俺与几位武林前辈,也愿在少林寺中得一旁听之席,断此是非。”原来按武林规矩,本派清理门户,外派不得干预。但若事出非常,而受整肃的门徒,又公然不服者,也可请别派宗祖,参与评理,只是此种事情,百年难遇一次,事由若有如此不服本派长老的门人,纵许评理得直,感情已伤,非脱离本派另立门户不可的了。
无住禅师“哦”了一声,仍然平静说道:“我们少林寺千百来年都以戒律自持,绝不包庇门徒,也绝不妄责门徒。但古语有云:兼听则聪,偏听则蔽,天叶散人与别派武林宗祖蓦然肯来,共断曲直,那贫僧是求之不得!”天叶散人道声“得罪!”转身便走,侧门一启,忽然闯出一人,合掌一揖,叫道:“天叶散人远来,恕我们不送了!”天叶散人突觉巨风震撼,合掌回揖,竟自抵挡不住,身不由已,直退出堂门!天叶散人素以掌力自鸣,不料却敌这人不过,定神看时,原来却是本无大师,道声:“承教!”再也不敢多说,疾忙下山。
那个金环束发的孩子,当无住禅师与天叶散人对话之时,始终在旁静听。无住禅师送走天叶散人之后,轻抚他的头发,爱怜说道:“没有伤及你吗?”小孩道:“没有!”本无大师道:“谅那厮也不敢。”对小孩道,“好了,你回去歇息吧,今晚不必练功了,你的师傅等着你呢。”小孩应了一声,转入后堂。唐晓澜本想问那小孩来历,但自己既是初来,辈份又低,却是不便擅问,只好纳着一肚子闷,自去睡觉。遥遥听得外面本无禅师声调高昂,似在和无住禅师争辩!
天叶散人走后,无住禅师与本无大师携手同入“初祖庵”中。这初祖庵乃纪念达摩禅师的建筑,(相传达摩禅师,在南朝梁武帝时,自印来华,一苇渡江,在河南嵩山少林面壁十年,创立禅宗,是为“初祖”)少林寺有重大事情时,首脑人物,才入“初祖庵”中相商。无住禅师坐定之后,微笑说道:“师兄姜桂之性,火气至今未敛,今晚何苦与来人为难?”本无大师笑道:“我也不想成佛,那学得师弟你的涵养功夫。天叶散人明知我寺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居然擅闯佛门,不给他点厉害,他还以为我少林寺僧是可欺之辈。”无住禅师道:“他既按武林规矩,要替王尊一撑腰,明日便是日期,事出非常。他早一晚通知,虽然不够礼貌,也不必怪责他了!”本无大师道:“我在青岛去捉王尊一时,已知有许多武林高手,与他助纣为虐,只料不到天叶散人也在其内。王尊一既然不服管束,且又淫暴下流,明日会后,废了他吧!”
无住禅师低眉阁目,良久良久,才低声说道:“师兄,这事太不寻常!”本无禅师叹道:“料不到我们大师兄最宠爱的徒弟,今日变成这样!”本无的师兄本空乃是前任少林主持,在武林中威望,远在两个师弟之上,所以江湖中人提到少林,十九只知本空,不知无住本无,当年王尊一乃是了因保荐来的,那时本无就疑王尊一来历不清,劝师兄不要收他。但本空见王尊一相貌非凡,聪慧异常,非但不听师弟之劝,而且把一身本领,都授了给他。
无住道:“我说这事太不寻常,不只是因为王尊一乃是我们师兄的爱徒,而是为什么有那么多武林高手替他撑腰?”本无禅师默然不语,无住继道:“你想纵使王尊一是后起之秀,他出师才有几年?有何德何能,居然令一派宗祖的天叶散人,也如此倾倒。还有那凶僧了因,自恃是江南八侠之首,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又怎的竟似给他做了保镖?”本无禅师沉吟有顷,一拳击在掌上,拖长声音说道:“莫非他……”无住禅师面色惨白,截住本无的话说道:“我们不要随便猜测,骑着驴儿看唱本,走着瞧吧!只是我有一言奉劝,师兄你性子较暴,明日之事,说不定有关少林劫数,你要忍着些儿。”本无禅师愤然说道:“师弟,你是一寺的主持,你说什么就算什么,愚兄听你吩咐便是。”无住禅师一笑起立,说道:“咱们兄弟,说这个干嘛?师兄,你别多心。”两师兄弟携手走出庵堂,看三十六殿浸在溶溶月色之中,无住禅师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求佛祖慈悲保佑,这大好基业,不要毁在我的手里!”
第二日一早,少林寺的大雄宝殿,香烛撩绕,达摩祖师的佛像摆在正中,等待举行一个不平常的仪式。
唐晓澜以见证人的身份,也被邀请参观,只是他乃晚辈,不似易兰珠白泰官等由上院高僧接待,列席的席位也有不同。招待他的仍是昨日接引他的知客僧悟虚。唐晓澜一早起来悟虚就请他沐浴净身等候,午牌时分,悟虚带他走出禅房,只见值殿僧人,两排排列,全是鲜明的僧衣,进到大雄宝殿,五百僧人,早已按照原定的位置站好,大雄殿内肃穆异常,几乎连呼吸声音都可听见。殿台上的两行司礼僧人,手敲云板笛韵悠扬,一声声传了下去。唐晓澜坐在西侧的第十三宾席,过了一盏茶时刻,突然钟鸣鼓响,月门开处,檀香袅袅如雾,在香烟撩绕中并排走进三人,正是主持无住禅师、监寺本无禅师,和少林寺的贵宾易兰珠,白泰官与吕四娘随后,无住禅师走到达摩佛像之下,跃坐在案前的一个黄布拜垫之上,本无大师跃坐右侧蒲团,易兰珠、白泰官、吕四娘三人坐在右首宾席。达摩堂、罗汉堂、掌经堂的上三堂高僧,全部穿着袈裟,恭身合什,向掌教方丈、少林寺的主持无住禅师施礼,无住禅师面容肃穆,向达摩祖师佛像行礼之后,开声说道:“我嵩山少林寺建寺一千三百余年,戒律精严,名闻海内,老衲不德,新任主持,不意有本寺门人王尊一,,罔顾清规,有违大戒,为监寺本无大师发现,竟在青岛干下采花恶行,本应立即缉拿归山,但王尊一声称不服,要求与监寺对质,并邀有别派长老,共同评理。此事关系少林荣辱,等下明断曲直;阎寺憎人,俱当引为鉴戒。”有许多僧侣,未知此事,一时喷异之声大作,少林寺中竟然出了采花大贼,这真是从所未有之事。
本无大师稽首说道:“掌院方丈,若然断了曲直之后,王尊一果然有罪,但别派长老,出头庇护,那又如何?”无住禅师道:“若有此事,只有罔寺一致,劝服外宾,惩治叛徒。”本无大师又道:“若然外宾不服,那又如何?”无住禅师含嗔说道:“必无是理!”掌经堂的弘法大师道:“采花淫行,罪在不恕,若真有外宾恃强庇护,那全寺僧人,均有护法之责!即使叛徒要别投门户,也不可以!”掌经堂主持是执掌历代的传经戒律的,本无大师就是要逼他说出这样的话,无住禅师皱眉不语,面有重忧。
时交正午,唐晓澜心想:王尊一怎的还不见来,莫非他畏罪不敢来么?忽闻寺门外清磐之声,寺门开处,王尊一洋洋自得,在一大堆人簇拥之下,走进了大雄宝殿。这一堆人是:了因和尚、天叶散人、哈布陀与神魔双老,另外还有两人,唐晓澜却不认得,悄悄细问悟虑,才知这两人一是西北的著名巨寇甘天龙,一是形意拳的元老董巨川,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王尊一走进大殿,向无住禅师行了一礼。无住禅师道:“你愿坐待罪席上,还是愿坐在申辩席上,由你抉择!”原来按武林规矩,发生了这样不寻常之事,被整肃的门徒,若坐在待罪席上,即表明自己始终愿皈依本派,以待罪之身,求同门谅解。若坐在申辩席上,即是以两道之一自居,与本派主持站在平等的地位辩论。如此则不管结果如何,都要脱离本派的了。王尊一举头一望,那申辩席与外宾席紧紧相连,再不思度,迳自到申辩席坐下。了因、天叶等人也依次的坐到左侧外宾席上。
众人坐好之后,无住禅师将少林戒律说了一遍,朗声说道:“监寺的本无师兄,你是原告,请你将王尊一犯戒之事,对罔院僧人一说。”本无大师站起来道:“我上月奉方丈之命,到山东各地考察少林门徒,在青岛逗留时间,恰值当地发生采花案件,先后有十二名少女,被采花贼劫夺无踪,经我细心侦察,证实是王尊一所为!”王尊一冷笑道:“若你见我采花,何不当场将我擒下。”本无大师瞪眼说道:“你并非亲自采花,但却是主使。”顿了一顿,面对寺僧说道:“王尊一非唯犯下采花大罪,而且依附满官。他住在钦差行署之内,连晚派人劫夺少女,便是以钦差行署,作为采花的巢穴!”王尊一又冷笑道:“住在钦差行署,也有罪么?”掌经堂的弘法大师起立说道:“我们少林历代所传,只守清规,不理朝政。住在钦差行署,不算是罪。但劫夺少女,采花行淫,却是大罪,请两位不要节外生枝,只说到底王尊一有没有主使党羽替他劫夺少女之事好了。”弘法一说,本无也有点尴尬。原来少林历代相传,虽然是不理朝政。但明亡之后,异族入侵,寺僧都以不依附满奴,与应帮助前明志士作为不成文法,本无大师并曾提过要将反清复明,列为明文,但无住禅师以关系太大,坚不答应。在本无大师心中,依附满官比采花更不可恕,所以一时冲口而出,责备叛徒,一时想不起祖师所传家法竟没这条。
王尊一辩道:“你说我主使采花,有何证据?”易兰珠倏地站起来道:“我来作证!”指了指哈布陀和甘天龙道:“我曾眼见此人劫掠少女,献给王尊一受用。”当下将当晚情形细说一遍。全院僧人,无不骇异!
无住禅师云板一敲,正容说道:“这位易女侠乃是当今硕果仅存的天山剑传人,在武林中辈份最尊,她绝不会诬赖小辈,王尊一你还有何话可说?”
王尊一站起来道:“刚才掌经堂的弘法大师说,本寺从来不理朝廷之事,是也不是?”无住道:“采花之事与朝廷何干?我再问你,易女侠所说,是假是真?”王尊一昂然说道:“是真!”顿时全寺大哗,弘法大师高声说道:“依祖师所立戒条,身犯采花之罪者,应受火焚之刑!”
无住禅师向达摩佛像叩了三个响头,缓缓起立,沉声喝道:“少林不肖徒王尊一,指使采花,劫夺少女,罪证确凿。经掌经堂方丈,查明戒条,罪该处死,今日立即执行,凡我少林门徒,均应永垂大戒!”把手一挥,达摩院的四个执行僧人,一式大红袈裟,离座走出。易兰珠和本无大师,四目注视,紧紧盯着了因和尚和天叶散人,防他们助王尊一拒捕发难。那料王尊一带来的七名高手,却端坐席上,纹丝不动。
四个掌刑僧人缓缓行进,大雄殿内,严肃异常,五百僧人,屏息以待,王尊一倏地起立,冷笑一声,喝道:“谁敢捕我?”把外衣一脱,现出里面紧身内扣,上面绣有五爪金龙,四围缀着猫儿眼宝珠,光彩夺目,四个掌刑僧人不由得凝身止步,只听得哈布陀大喝道:“这是当今的四皇子,你们还不跪接?”
原来这王尊一是允祯的化名,他立心争夺皇位,所以不惜微服出宫,结交天下英雄豪杰,自己也投到少林门下,学了三年的上乘武功。
去年允祯回到北京,奉父皇之命,与钮钴禄氏成婚,这钮钴禄氏相貌平平,不得允祯喜爱,因此当他再度微服出京之际,突发奇想,他想宫中虽然每隔三年五年,就要挑选一次秀女,但有钱人家,为了女儿终身幸福,往往不惜重金贿赂,私赂内务府的人,将他们的女儿豁免,就是一些穷家女子,闻得有挑选秀女的风声,也纷纷把女儿嫁出,或带女儿逃避。(所以在封建皇朝,每挑选一次秀女,民间就如受一次灾害)因此每次挑选秀女,虽然都有一千多人,但堪称绝色的极少,康熙儿子又多,再分到各王府时,更乏合意的了。允祯心想,我手下能人甚多,何不叫他们替我找寻美貌女子,也免了要挑选那么麻烦,因此便惹出青岛的采花怪案。
这一来,事情大出众人意外,王尊一竟然是当今皇子,已经够怪,而皇子采花,更是想不到的事。霎时间,大雄殿内颤声四起,僧侣们窃窃私议,本无大师额现红筋,目闪金光,陡然喝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允祯朗声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皇臣,女子玉帛,皆是吾家所有,我取几个民间女子,却免了多挑秀女的麻烦,这正是一桩德政,怎能说我犯法?再说我纵犯法,自有宗人府管,少林寺也管不着!”
允祯伶牙俐齿,几句话竟把本无大师驳倒。阖寺僧人,无不气愤。掌经堂的弘法大师忽然朗声说道:“我只知你是少林门徒王尊一,不知你是什么四皇子。我们这里不是宗人府,只按少林家法处治!”本无大师给他一语提醒,拂尘一指,冷冷说道:“朝廷有国法,武林也有门规,你是少林门徒,即算你是当今皇帝,也得照江湖规矩,领掌门人的处罚!”了因大叫:“反了!反了!”
天叶散人站起来道:“虽说武林各派,自有门规,但事出非常,也宜从权处理。四皇子自挑民间秀女,怎能算是采花!少林寺规虽严,也当遵守国法!”无住禅师默默不语,本无大师双目圆睁,猛然喝道:“少林寺若然畏惧权贵,纵法徇情,以后怎能领袖武林?今日之事,正是给我少林的考验!少林寺,有此下作门徒,乃是阖寺之耻,行刑僧人,你们但依主持吩咐,将不肖徒王尊一拿下,按法行刑!”天叶散人跳出座位,冷冷说道:“少林寺有如此规模,也真大不容易。本无大师不纳良言,但求决意,难道就不顾少林历代祖师的心血,想把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么?”此话一出,无住禅师与达摩院的长老,不禁踌躇,而一些年轻气盛的僧人,却更增愤慨,五百僧人纷纷议论,无形之中,分为两派,一派心虽不渍,但为保全少林基业,却主张从宽处理,不问罪名,另一派却慷慨激昂,宁愿毁寺亡身,也要保持少林声誉。
无住禅师口宣佛号,目闪金光,云板一敲,开声说道:“各位武林前辈与阖寺僧人请暂静下。今日之事,既出非常,老衲也不敢擅自作主。上三堂主持,与达摩院长老,请随老衲回初祖庵,禀过祖师,计议之后再行宣布。列位贵宾,请少待些时。”僧袍一拂,率领少林十二高僧,退进内堂密议。五百僧徒,则列满殿中,严密戒备。饶是允祯胆大包天,也自有点惴然。
无住禅师退下之后,良久,良久,未见出来,唐晓澜偶然游目殿外,忽见一条人影,欲进不进,外宾席上的神魔双老,忽然站起身来,探头外望,那背影一闪即逝,竟似甚为稔熟之人。殿内僧众见神魔双老起立,纷纷围上,神魔双老颓然坐下。纷乱中,殿内走进了一个小孩,金环束发,混在僧人中,正是唐晓澜昨晚所见的奇怪孩子。唐晓澜不由得挪近几步,听得一个僧人笑道:“羹尧,你也出来看热闹么?你的师傅为何不来?”唐晓澜心念一动,睹想:“羹尧”这名字,好像在那里听过?那小嘴微微一笑,说道:“我怎么知道呢?”唐晓澜正想靠近去,无住禅师率少林寺的十二高僧,已自后堂连翩走出。
无住禅师老成持重,本意不想惹此麻烦,在初祖庵中,商议良久,说道:“天叶散人之言,虽迹近威胁,但若令少林基业毁于吾辈之手,对列代祖师,怎生交代过去?”弘法大师忽道:“主持,请问少林寺建寺以来,已历多少年代?”无住禅师诧道:“怎么你还问我?我嵩山少林,建寺已历一千三百余年,阖寺僧人,谁不知道?”弘法大师庄严说道:“这就是了!试问一千三百年来,换了多少朝代!帝皇之威,可逞于一时,却绝不能君临百世。朝代可更换,我少林的寺规却不能擅改,难道我少林千年声誉,竟不能和一个皇子相比吗?”
本无大师也道:“弘法之言有理,今日我们若不执行祖师遗戒,少林寺纵可苟存一时,但声誉尽丧,也不过是名存实亡罢了。若我们毅然整肃,维护我少林的尊严,少林寺虽名亡而实存,永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们眼光应及后世,师弟,你是一寺主持,应该有绝大的碑刀,须知创业虽然艰难,但寺毁可以重建,人亡技可永传。只有这千百年来,所积下的声望,所建立的精神,一旦败坏,却再难恢复了。”无住禅师闭目沉思,过了好久,才叹口气,倏地起立,率领众人出初祖庵,进大雄殿。众人见他面色沉重,不知他决定如何,谁也不敢发问!
无住禅师再度升殿,执事僧人立即敲起钟来,全堂肃静,掌经堂的弘法大师,恭身合什,合掌问道:“王尊一有罪无罪?”无住禅师沉声答道:“有罪!”允祯带来的人,齐都变色。天叶散人道:“愿闻主持之理。”无住禅师道:“王尊一虽然是当今皇子,但他入我少林门下之时,却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来的。本空大师是他的武林师尊,并非他的宫中教习。少林寺为武林一脉,门徒犯了采花大戒,必定要依戒律执行!”
四个刑堂憎人道声:“领旨”,缓缓行进,了因与哈布陀一左一右,分立允祯两侧,刑堂僧人视若无睹,仍是面容肃穆,继续前行。允祯向了因摇了摇手,突然喝道:“且慢!”无住禅师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允祯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大声叫道:“我入门之后,即对本空师傅说明身份,我出寺之日,他亲写有贝叶笺文与我收执,掌教方丈,笺文在此,你看了就明白了。”哈布陀接过纸包,转交无住禅师。无住禅师看后,面露讶异之容,低头不语。本无与弘法二人急忙凑过去看,看后本无怒道:“我本空师兄,绝不是这样的人。你这笺文乃是假的。”原来贝叶笺文写道:
“少林第四十七代掌教方丈本空,谕知后辈方丈,本寺第四十八代弟子王尊一乃当今四皇子允祯,慕我少林之名,不辞艰苦,入寺皈依,欲以朝廷之力,倡我少林武艺,并愿为护法,永保庄严。少林有幸,皇子皈依,谨依君臣之义,武林之规,允祯仍为少林弟子,但废去师徒之名,允祯入寺,准免对长辈拜跪之礼,不受少林家法约束。笺交允祯收执,在我圆寂之后转接位方丈。本空谕。”
本无心想:本空师兄乃是刚直之人,虽然主刹清修,却是心存汉室,若然知他是个皇子,必不肯收他为徒。纵收他为徒,圆寂之时,也应对我辈言及。这笺文绝对是假!无住禅师却想道:师兄为保基业,想是出于无奈,故不得不收。这事乃绝大机密,所以他弥留之时,不敢对我辈言及。两人心思不同,本无咆哮如雷,无住禅师却是默然不语。
允祯冷冷笑道:“监寺说这笺文是假,请问主持,本空大师的字迹,可是这样的么?”本无抢着说道:“字迹不足为凭,你尚有何人证物证?”
话声未了,忽然有个清脆的孩子声音说道:“我来作证!”那个金环束发的孩子突然跳上右首经桌,弘法喝道:“年羹尧,你这孩子知道什么?不准在此胡闹。”唐晓澜倏然想起,周青的好友钟万堂似曾说过,他收有一个天下最顽皮的孩子为徒,姓名叫做年羹尧,莫非就是这个孩子?何以他会在少林寺出现,而钟万堂又不见来?
唐晓澜不知,钟万堂原来也在寺中。原来钟万堂乃傅青主的徒孙,傅青主和平空的师傅,即少林寺的第四十六代方丈痛禅上人交情甚好,所以后辈也有交情,钟万堂每隔一两年,都要到嵩山少林,勾留数月。年羹尧家在河南陈留,与嵩山相去不远,钟万堂极爱年羹尧,所以也常携他上山游玩。“少林三老”本空、本无,无住,见年羹尧聪明绝顶,闻一知十,大家都很爱他,尤其是本空方丈,更把他宝贝得不得了,常留他一室住宿,授他武功。昨晚唐晓澜,见他在罗汉堂手舞足蹈,就正是他依照佛像姿势,练少林寺的镇山拳法――罗汉伏虎拳。本空死后,年羹尧还是时常上山,这次他和钟万堂同来,住了个多月,中间又曾回家一次,回山时恰恰碰到此事。
钟万堂不是证人,所以无住禅师不邀他列席。后来大雄宝殿喧哗扰攘,年羹尧忍耐不住,要钟万堂带他出来,在殿外观望,不料钟万堂不看还罢,一看竟发现自己的两个对头神魔双老,也在殿内。要知道这十年来,钟万堂隐姓埋名,四处逃避,怕的就是神魔双老,这一发现,令得他急急走避,而年羹尧却已混入寺僧之内。
年羹尧给弘法一喝,嘻嘻笑道:“怎见得我不知道?我知道这王尊一就是当今的四皇子,本空大师对我说的,他写贝叶文时,我还在旁边呢!他再三叮嘱叫我不要说出,我才隐忍了这么多年。当时我因好奇,在旁边观望,还把笺文牢记了呢!”年羹尧过目成诵,本无、无住都知他有此本领。当下无住说道:“小孩子不准乱打�N语,你将笺文背来听听。”年羹尧在经桌上高声朗诵,果然一字不差,本无听了做声不得,年羹尧背完之后又道:“本空大师弥留前两天,还留有遗书给我,叫我将来若有大事,就去找这位皇子师兄,主持,你请看看。”把信取出,本无也凑过来看,这封信与笺文字迹,果然都是本空亲笔。本无叹道:“罢了!罢了!”颓然坐下,阖寺僧侣,纷乱起来,王尊一昂然起立,对无住禅师打个稽首,就往外闯。本无忽大声喝道:“你就想这样走了么?”
正是:
佛门狮子吼,童稚戏禅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