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笑道:“甚么珍珠,木马,叽哩咕噜的,名字这么长。”金轮法王道:“叫珠穆朗玛。”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玛大师,你知道我大哥哥在那儿么?”法王道:“你大哥哥?”郭襄道:“杨过啊?”法王道:“啊,你叫杨过作大哥哥,你说姓郭啊?”郭襄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我们是世交,他从小住在我家里的。”
法王心念一动,道:“我有个方外之交,与老僧相知极深,此人武艺高强,名满天下,也是姓郭,单名一个靖字,不知姑娘认得他么?”郭襄一怔,心想:“我偷偷出来,他既是爹爹的朋友,说不定硬要押我回去,还是不说的好。”说道:“你说郭大侠么?他是我本家长辈。大和尚是瞧他去么?”
法王人既聪明,又是久历世务,郭襄这么神色稍异,他如何瞧不出来?当即叹道:“我和郭大侠乃是过命的交情,已有二十余年不见,日前有北方听到噩耗,说郭大侠已经逝世,老僧心痛如绞,因此兼程赶来,要到他灵前去一拜。唉,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苍天无眼了。”说到这里,泪水滚滚而下,衣襟尽湿。他内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纵自如,区区泪水,自是说来便来。
郭襄见他哭得悲切,虽然明知父亲不死,但父女关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红,说道:“大和尚,你不用伤心,郭大侠没有死。”法王摇头道:“你别瞎说!他确是死了。小女孩儿怎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正自襄阳出来,怎不知道?刚刚昨天我便见过郭大侠。”
法王此时再无怀疑,仰天大笑,说道:“啊,你便是郭大侠的小姐。”突然又摇头道: “不对,不对,郭大侠的小姐叫郭芙,我也识得,她今年总有三十五岁出头了,那像你这般小?”郭襄经不起他这么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叫郭襄。”
法王心中大喜,暗想:“今日当真是天降之喜,这福气自己撞将过来。”说道:“如此说来,郭大侠真是没死了。”郭襄见他喜形于色,还道他真是父亲健在而喜欢,觉得此人良心真好,说道:“自然没有死!我爹爹倘若死了,我哭也哭死了。”法王喜道:“好,好,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阳去了。相烦你告知令尊郭大侠和令堂黄帮主,便说故人珠穆朗玛敬候安好。”你料知郭襄定要问他杨过之事,于是以退为进,双手一合十,牵过马来,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讲理啊?”法王道:“我怎地不讲理了?”郭襄道:“我跟你说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却没跟我说杨过的消息,他到底在那里?”法王道:“啊,昨天在南阳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杨过小友纵谈半日,他正在该处练剑,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眉头紧蹙,道:“这许多山谷,到那里去找他?请你说得明白些。”法王沉吟半晌,便道:“好罢!我本要北上,就带你去见他便了。”郭襄大喜,道:“如此多谢你啦。”
法王牵过马来,道:“小姑娘骑马,老僧步行。”郭襄道:“这个何以克当?”法王笑道:“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
郭襄正欲上马,忽道:“啊哟,大和尚,我肚子饿啦,你带着吃的没有?”法王从背囊中取出一包干粮。郭襄吃了两个面饼,上马便行。
法王大袖飘飘,随在马侧。郭襄想起他那句话:“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一提马缰,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话声未必,那马四蹄翻飞,已发足向前疾驰。
这马脚力甚健,郭襄但觉耳畔风生,眼前树过,晃眼便奔出了里许。她回头笑道:“大和尚,你追得上我么?”说话甫毕,微微一惊,原来竟尔不见了金轮法王的踪影。忽听得那和尚的声音从前面的树林中传出:“郭姑娘,我这坐骑跑不快,你得加上几鞭。”郭襄大奇:“怎地他反在前面?”纵马抢上,只见法王在身前十余丈处大步而行。郭襄挥鞭抽马,那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和法王始终相距十余丈,几乎要迫近数尺也有所不能。这时两人已走上襄阳城北大路,一望平野,那马四只铁蹄溅得黄土飞扬,看法王时,却是脚下尘沙不起,宛似御风而行一般。
郭襄好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结成知交。”由钦生敬,叫道:“大和尚,你是长辈,还是你来骑马罢,我慢慢跟着便是。”法王回头笑道:“咱们何须在道上多费时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么?”这时郭襄胯下的坐骑感乏力,奔跑已无先前之速,反而与法王越离越远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北面又有马蹄声响,两乘马迎面驰来。法王道:“咱们把这两旁匹马截下来,三匹马掉换着骑,还可以赶得快些。”过不多时,两乘马已奔到近前,法王双手一张,说道:“下来走走罢!”
两马受惊,齐声长嘶,都人立起来。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身随鞍起,并没落马,一人怒喝:“甚么人?要讨死么?”“刷”的一声,马鞭从半空抽将下来。郭襄喜叫:“大头鬼,长须鬼,别动手,是自己人!”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长须鬼和大头鬼。
这时法王左手回带,已抓住了大头鬼的马鞭,往空一夺。不料大头鬼人虽矮小,却是天生神力,那马鞭又是极牢韧的牛皮所制,法王这一夺实有数百斤的大力,但马鞭居然不断,也没将大头鬼拉得鞭子脱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劲暗加,呼的一声,终于将大头鬼拉下马来。
大头鬼大怒,撒手松鞭,便欲扑上跟法王放对。长须鬼叫道:“三弟且慢!”说道:“ 郭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轮法王在一起了?”当日金轮法王和杨过等人同入绝情谷,长须鬼樊一翁见过他一面,因此识得。郭襄笑道:“你认错人啦,他叫珠穆朗玛大师,是爹爹的好朋友。金轮法王却是爹爹的对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么?”樊一翁问道:“你在那里遇见这和尚的?”郭襄道:“我刚碰着他,这位大和尚说道我爹爹不在了,望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要带我去见大哥哥呢。”大头鬼道:“二小姐快过来,这和尚不是好人。”郭襄将信将疑,道:“他骗我吗?”大头鬼道:“神雕侠在南边,怎地他带你往北?”
金轮法王微微一笑,道:“两个矮子瞎说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间欺近二鬼身侧,双掌管齐下,径向二鬼天灵盖拍落。
这十余年来,法王在蒙古苦练“龙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
那“龙象般若掌”共分十三层,第一层功夫十分浅易,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二年中即能练成。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三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是往后,越难进展。待到第五层以后,欲再练深一层,往往便须三十年以上苦功。密宗一门,高僧奇士历代辈出,但这一十三层“龙象般若功”却从未有一人练到十层以上。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千岁高龄,最终必臻第十三层境界,只是人寿有限,密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天年终了之前练到第七层、第八层,便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陷入了欲速不达的大危境。北宋年间,藏边曾有一位高僧练到了第九层,继续勇猛精进,待练到第十层时,心魔骤起,无法自制,终于狂舞七日七夜,自终绝脉而死。
那金轮法王实是个不世的奇才,潜修苦学,进境奇速,竟尔冲破第九层难关,此时已到第十层的境界,当真是震古烁今,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却确已前无古人。据那《龙象般若经》言道,此时每一掌击出,均具十龙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进境,此生已属无望,但既自信天下无敌手,即令练到第十一层,也已多余。当年他败在杨过和小龙女剑下,引为生平奇耻大辱,此时功力既已倍增,乘着蒙古皇帝御驾亲征,便扈驾南来,要双掌击败杨、龙夫妇,以雪当年之耻。
这时他双掌齐出,倏袭二鬼,大头鬼举臂一隔,喀的一响,手臂立即折断,脑门跟着中掌,连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毙命。樊一翁功力远为深厚,眼见敌人这一击甚是厉害,使一招 “托天势”,双手举起撑持,立觉有千斤重力压在背上,眼前一黑,扑地便倒。
郭襄大惊,喝道:“这两个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伤人?”
樊一翁喷了两口鲜血,猛地纵起,抱住了法王两腿,叫道:“姑娘快逃。”法王左手抓住他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舍命回护郭襄,双手便如铁圈般牢牢握住了敌人双腿。法王虽然力大,却拉他不脱。郭襄又惊又怒,此时自己知道法王不怀好意,可是不愿意舍樊一翁而独自逃命。双手在腰间一插,凛然道:“恶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长须鬼,姑娘随你去便是。”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别管……”下面一个“我”字没说出口,就此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