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棘藤圈丝毫无异,郭襄却已影踪不见。黄蓉心中怦怦乱跳,饶是她智计无双,这时也慌得没做手脚处。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斗,并无多时,襄儿给人抱去,定走不远。”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树上四下眺望。襄阳城郊地势平坦,这一眼望去足足有十馀里,竟没见到丝毫可疑的事物,此时蒙古大军甫退,路上绝无行人,只要有一人一骑走动,虽远必见。
黄蓉心想:“此人既未远去,必在近处。”於是细寻棘藤圈附近有无留下足印之类。只见一条条棘藤绝无曾被挪动搬移之迹,决非甚麽野兽冲入将孩儿衔去,寻思:“我这些棘藤按九宫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创的奇门之术,世上除桃花岛弟子之外,再也无人识得,虽是金轮法王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这棘藤之间来去自如,难道竟是爹爹到了?……啊哟,不好!”
猛地想起,数月前与金轮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乱石阵抵挡,当时杨过来救,曾将阵法的大要说了给他知晓,此人聪明无比,举一反三,虽不能就此精通奇门之术,但棘藤匆匆布就,破解并不甚难。她一想到杨过,脑中一晕,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忧心,暗想:“芙儿断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结下了深仇,襄儿落入此人手中,这条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下手相害,只须随手将她在荒野中一抛,这婴儿那里还有命在?”想起这女孩儿出世没有几天,便如此的多灾多难,竟怔怔的掉下泪来。
但她多历变故,才智绝伦,附近竟找不出他半个足印,心下大奇:“他便是轻功练到了绝顶,这软泥之上也必会有浅浅的足印,难道他竟是在空中飞行的麽?”
她这一下猜测果然不错,郭襄确是给杨过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确也是从空飞行来去。
那天晚间杨过在窗外见黄蓉点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儿,他便从原路出城,远远跟随,心道:“郭伯母,你女儿欠我一条臂膀,你丈夫斩不了,便让我来斩。你在明,我在暗,你想永世保住女儿这条右臂,只怕也不怎麽容易。”
黄蓉与女儿分离在即,心中难过,没留意到身後有人跟踪。此後她在小市镇上与李莫愁想遇、两人想斗等情,杨过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两人出林,他便跃上高树,扯了三条长藤并在一起,一端缚在树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纵入棘圈,双足挟住郭襄腰间,左手使劲一扯,身子便已跃出棘圈。眼见黄蓉与李莫愁兀自在掌来指往的相斗,便在树梢上纵跃出林,落地後奔跑更速,片刻间回到了市镇。只见郭芙站在街头,牵著小红马东张西望,等候母亲回来,杨过双足一点,身子从丈外远处跃上了红马。
郭芙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骑在马背的竟是杨过,心中腾的一跳,“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急忙拔剑在手。小龙女的淑女剑虽利,她自是不愿使用,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利剑。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目光中尽是惧色,他此时若要斩断她右臂,实是易如反掌,但事到临头,竟然下不了手,哼的一声,挥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长剑,向外甩出。郭芙那里还拿捏得住,长剑脱手,直撞向墙角。杨过左手抢过马缰,双腿一夹,小红马向前急冲,绝尘而去。郭芙只吓得手足酸软,慢慢走到墙角拾起长剑,剑身在墙角上猛力碰撞,竟已弯得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刚劲,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便拂尘、小龙女使绸带,皆是这门功夫。杨过此时内劲既强,袖子一拂,实不下於钢鞭巨杵之撞击。
杨过抱了郭襄,骑著汗血宝马向北疾驰,不多时便已掠过襄阳,奔行了数十里,因此黄蓉虽攀上树顶极目远眺,却瞧不见他的踪影。
杨过骑在马上,眼见道旁树木如飞般向後倒退,俯首看看怀中的郭襄,见她睡得正沉,一张小脸秀美娇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这个小女儿,我总是不还他们了,也算报了我这断臂之仇。他们这时心中的难过懊丧,只怕尤胜於我。”奔了一阵,转念又想:“杨过啊杨过,是不是你天生的风流性儿作祟,见了郭芙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抛到了脑後?倘若斩断你手臂的是个男人,你今日难道也肯饶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摇头苦笑。他对自己激烈易变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难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後,沿途渐有人烟,一路上向农家讨些羊乳牛乳喂郭襄吃了,决意回古墓去找小龙女,不数日间已到了终南山下。
回尘旧事,感慨无已,纵马上山,觅路来到古墓之前。“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耸立,与前无异,墓门却已在李莫愁攻入时封闭,若要进墓,只有钻过水溪及地底潜流,从密道进去。凭他这时内功修为,穿越密道自是绝不费力,然而如何处置郭襄却大为踌躇,这小小婴儿一入水底,必死无疑,但想到小龙女多半便在墓中,进去即可与她相见,那里还能捺得住?於是从口袋里取些饼饵嚼得烂了,喂了郭襄几口,在古墓旁找了个山洞,将她放在洞内,拔些荆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论在墓中是否能与小龙女想见,都要立即回出,设法安置婴儿。
堆好荆棘,绕过古墓向後走去,忽听得远处隐隐有兵刃相交之声,瞧方向正是重阳宫的所在,微一迟疑间,突见一只银色轮子发出呜呜声响,激飞上天,正是金轮法王的兵刃。他好奇心起,循声赶到重阳宫後玉虚洞前,便在此时,小龙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会” 和金轮法王轮子的前後夹击,身受重伤。
杨过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如人意?人世间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只差於厘毫之间!
全真五子乍见杨过到来,均知此事纠葛更多。丘处机大声道:“我重阳宫清修之地,今日各位来此骚扰,却是为何?”王处一更是怒容满面,喝道:“龙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虽有梁子,双方自行了断便是,何以约了西域胡人,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这许多教下弟子?”小龙女重伤之馀,那里还能分辩是非,和他们作口舌之争?全真教下诸弟子见她剑刺尹志平,又伤赵志敬,不论是尹派赵派,尽数会她当作敌人,当此纷扰之际,更是无人出来说明真相。
杨过伸左臂轻轻扶著小龙女的腰,柔声道:“姑姑,我和你回古墓去,别理会这些人啦!”小龙女道:“你的手臂还痛不痛?”杨过笑著摇了摇头,道:“早就好啦。”小龙女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没发作麽?”杨过道:“有时发作几次,也不怎麽厉害。”
赵志敬自给小龙女刺伤之後,一直躲在後面,不敢出头,待见全真五子出关而出,心知众师长查究起来,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还得身受严刑。他本来也不过是生性暴躁,器量褊狭,原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自忖武功於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这掌教之位却落於尹志平身上,心上愤愤不平,就此一念之差,终於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时暗想眼下的局面决不能任其宁定,只有搅他个天翻地覆,五位师长是非难分,方有从中取巧之机,如能假手於金轮法王和一众蒙古武士将全真五子除去,更是一劳永逸;眼见杨过失了右臂,左手又扶著小龙女,几乎已成束手待毙的情势,他生平最憎恨之人,便是这个叛门辱师的弟子,这时有此良机,那肯放过?向身旁的鹿清笃使了个眼色,大声喝道:“逆徒杨过,两位祖师爷跟你说话,你不跪下磕头,竟敢倨傲不理?”
杨过回头来,眼光中充满了怨毒,心道:“姑姑伤在你全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暂且不理,日後再来跟你们算帐。”向群道狠狠的扫了一眼,扶著小龙女,移步便行。
赵志敬喝道:“上罢!”与鹿清笃两人双剑齐出,向杨过右胁刺去。赵志敬先前虽然身遭剑刺,但伤势不重,这一剑刺向杨过断臂之处,看准了他不能还手,剑挟劲风,实是使上了毕生的修为劲力。
丘处机虽不满杨过狂妄任性,目无尊长,但想起郭靖的重托,又想起和他父亲杨康昔日的师徒之情,喝道:“志敬,剑下留情!”
那一边马光佐更高声叫骂起来:“牛鼻子要脸麽?刺人家的断臂!”他和杨过最合得来,眼见他遇险,便要冲上来解救,苦於相距过远,出手不及。
突见灰影一闪,鹿清笃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飞将起来,哇哇大叫,砰的一声,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凭著尼摩星的武功,这一下虽是出其不意,也决不能撞得著他,但他双腿断了,两只手都撑著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挡,纵跃闪避又不灵便,登时撞个正著,仰天一交摔倒。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弹起,一拐杖打在鹿清笃背上,登时将他打得晕了过去。
这一边杨过却已伸右足踏住了赵志敬的长剑,赵志敬用力抽拔,脸孔胀得通红,长剑竟是纹丝不动。
原来当双剑刺到之时,杨过右手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将鹿清笃摔了出去。赵志敬斗然感到袖力沉猛,忙使个“千斤坠”,身子牢牢定住。但这一来,长剑势须低垂,杨过起脚下落,已将剑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练剑,水力虽强亦冲他不倒,这时一足踏定,当真是如岳之镇,赵志敬猛力拔夺,那里夺得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