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东邪门人(3)_金庸・神雕侠侣

  月光下只见她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怎麽寻到了这里?这次可轮到你受伤啦。”杨过道:“媳妇……”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那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开玩笑,当即缩住,转口问道:“李莫愁怎麽又找上你了?”

  陆无双道:“那日酒楼上一战,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带我到这里养伤。其实我的伤早就没事啦,我气闷不过,出去闲逛散心,当天就撞到了两名丐帮的化子,偷听到他们说大胜关在开甚麽英雄大会。我便去大胜关瞧瞧热闹,那知这会已经散了。我怕表姊记挂,赶著回来,在前面镇上的茶馆外忽然见到了那女魔头的花驴,她驴子换了,金铃却没换……”说到这里,声音已不禁发颤,续道:“总算命不该绝,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这会儿可见你们不著啦。”

  杨过道:“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请教姓名。”那少女道:“我…… ”陆无双突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那魔头不久就要到来,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甚麽?”

  杨过眼前斗然一亮,见那少女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 □觏,虽不及小龙女那麽清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

  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主的关门小弟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姑娘。”程英还礼,道:“杨少侠。”杨过心想:“怎麽她小小年纪,竟是黄岛主的弟子?从郭伯母身上算起来,我岂不还矮了她一辈?”

  原来程英当日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後,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莫,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後便带在身边。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皮、跳□不羁的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聪明机智虽然远不及黄蓉,但她心细似发,从小处钻研,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笔了。众少年合斗李莫愁後,她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独自出外,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寻,却遇上黄蓉摆乱石阵与金轮法王相斗。这项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学得却极细到,机缘巧合,将杨过救了回来。

  陆无双道:“这紧急关头,你两位还这般多礼干甚麽?”杨过道:“李莫愁後来见到你了?”陆无双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给她见到了,你又不来救我,我还能逃脱她的毒手?我一见到花驴颈中的金铃,立即躲在茶馆屋後,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那魔头在向那茶馆掌柜的打听,有没见到两小姑娘,一个有点儿跛,另一个是个丑八怪。表姊,她说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丑八怪的对头,是位美人儿……”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别胡说,可让杨少侠笑话。”杨过道:“少侠甚麽的称呼,可不敢当,你叫我杨过便是。”

  陆无双嗔道:“你一见我表姊,就服服贴贴的,连名带姓都说了,跟我却偏装神弄鬼的骗人。”杨过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听你话做傻蛋,那还不够服服贴贴吗?”陆无双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帐。”转头向程英道:“表姊,你带了这面具儿,常到镇上去买盐米物品,镇上的人都认得你。茶馆掌柜也决想不到李莫愁这样斯文美貌的出家人会不怀好意,自然跟她说了咱们的住处。那魔头谢了,又问镇上甚麽地方可以借宿,便带了洪师姊去找宿处。她一向害人总是天刚亮时动手,算来还有三个时辰。”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三人说起当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之事,才知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的破窑,想到儿时居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是平添温馨之意。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是斗她不过的。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咱们这就溜之大吉罢。”程英点点头道:“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咱们立时就逃,那魔头未必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麽? ”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挺,总好过落在这魔头手中。”

  陆无双道:“咱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纵然给她擒住,也不一定要伤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著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姑娘都是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只听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回答,程英道:“你怎麽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伸舌头,笑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个折衷。

  程英面色白晰,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妇儿’,可不是麽?你媳妇儿不陪,那怎麽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她□,程英转身便逃。霎时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风光,三人倒不似初时那麽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妇儿就有性命之忧。倘是媳妇儿陪我,程姑娘也是万分危险。”说道:“两位姑娘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在这里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完,陆无双已抢著道:“不行,不行。”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於是朗声道:“咱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便了。”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

  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激战,不如就在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循甲之术,连那金轮法王尚且困住,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光明。程英道:“那乱石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变化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是万万无此大才,说不得,咱们尽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阵法变化,仓卒之际,我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满了□的铁轮法王入阵,要阻挡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是全无用处。这门功夫可繁难得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纪,所学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也非谦辞。但她布的阵势不论如何简陋,总是有胜於无。”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眼见所布的土阵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过:“郭夫人之才真是胜我百胜。唉,想以此粗陋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那当真是难上加难了。”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也不明言。

  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若给她拿住,定然给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记熟後就烧毁了罢。”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在顷刻,却也没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头接过。

  陆无双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甚麽地方撕下来的,绣著的一朵红花也撕去了一半,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问道:“这是甚麽?”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麽?”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双却过来拿起,放入他怀中,低声道:“可别让我表姊知道。”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气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