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笑道:“这容易得紧。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数。”瑛姑在心中盘算了一遍,果然丝毫不错,低声记诵道:“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黄蓉道:“也不用这般硬记,我念一首诗给你听,那就容易记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瑛姑听到“三人同行”、“团圆半月”几个字,不禁触动心事,暗道:“这丫头既识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阴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团圆半月却讥我与他只有十余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亏心之事,不免处处多疑,当下沉着声音道:“好啦,多谢你指点。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再罗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黄蓉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的是闻道之人啊,倒不曾听说是要弄死那传道之人的。”瑛姑瞧那禅院情势,知道段皇爷必居后进,眼见黄蓉跟自己不住纠缠,必有诡计,心想这丫头年纪虽小,精灵古怪实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绷婴儿,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为了看她计算,已耽搁了不少时刻,大事当前,怎地还在术数上耗那无谓的心思?当下更不打话,举步向内。转过佛殿,只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火。她孤身犯 险,不敢直闯,提高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在黑暗里缩头藏尾,算得是甚么大丈夫的行径?”
黄蓉跟在她身后,接口笑道:“你嫌这里没灯么?大师就怕灯火太多,点出来吓坏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还怕甚么刀山油锅?”黄蓉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点燃了地下一个火头。岂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时,其实也不是甚么油灯,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着一根棉芯作灯心,茶杯旁竖着一根削尖的竹签,约有一尺来长,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锋锐。黄蓉足不停步,不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似满天繁星,布满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待得黄蓉点完,瑛姑早已数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只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签,不禁大为狐疑:“若说这是梅花桩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该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却是什么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宫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这竹签如此锋利,上面哪里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铁底的鞋子。”心想:“小丫头有备而作,在这上面我必斗她不过,且假作不知,过去便是。”当下大踏步走去,竹签布得密密麻麻,难以通行,她横脚踢去,登时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说道:“捣甚么鬼?老娘没空陪小娃娃玩。”黄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会,继续踢去。黄蓉叫道:“好啊,你蛮不讲理,我可要熄灯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签方位记住了。”瑛姑心中一惊:“若是数人合力在此处攻我,他们早已记熟了方位,黑暗里我可要丧生在竹签之上。快快离此险地!”一提气,加快脚步,踢得更是急了。黄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赖!”竹棒起处,挡在瑛姑面前。油灯映照下一条绿幽幽的棒影从面前横掠而过,瑛姑哪把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断竹棒。哪知黄蓉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诀,棒法全是横使,并不攻击敌身,一条竹棒化成一片碧墙,挡在面门,只要敌人不踏上一步,那就无碍,若施攻击,立受反打。瑛姑这一掌劈去,嗒的一声,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缩手,已感又疼又麻。
这一下虽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却也甚是厉害,瑛姑本不把黄蓉的武功放在眼里,斗然间受了这一下,不禁又惊又怒。她吃了这个小亏,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气,先守门户,要瞧明白对方武功的路子再说,暗道:“当年我见到黑风双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怎么这小小丫头也有如此造诣?必是黄药师已把生平绝艺授了他这独生爱女。”她当年在桃花岛上吃过大亏,没见到黄药师一面,便已险些命丧岛上,对这位桃花岛主心中向来着实忌惮。她却不知这“打狗棒法”是丐帮帮主的绝技,即令是黄药师亲至,一时之间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这只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际,黄蓉竹棒仍是使开那“封”字诀,挡住瑛姑的进路,足下却不住移动走位,在竹签之间如穿花蝴蝶般飞舞来去,片刻之间,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盏油灯踢灭了大半。妙的是只踢熄火头,不但作灯的茶杯并未踏翻踢碎,连清油也溅出不多。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岛的“扫叶腿法”,移步迅捷,落点奇准,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远不如竹棒使得变化莫测,何况她伤势虽愈,元气未复,若是攻她下盘,数十招即可取胜,可是心中计算方定,那油灯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盏,这几盏油灯尽数留在东北角,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其余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间黄蓉竹棒抢攻两招,瑛姑一怔,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准竹签空隙,退后一步。黄蓉竹棒在地下一撑,身子平掠而起,长袖拂去,七八盘油灯应手而灭。瑛姑暗暗叫苦,“我虽已有取胜之法,可是在这竹签丛中,每踏一步都能给签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动手?”黑暗中只听得黄蓉叫道:“你记住竹签方位了吧?咱们在这里拆三十招,只要你伤得了我,就让你入内见段皇爷如何?”瑛姑道:“竹签是你所布,又不知在这里已练了多少时候,别人一瞬之间,怎能记得这许多油灯的方位。”黄蓉年幼好胜,又自恃记心过人,笑道:“这有何难?你点着油灯,将竹签拔出来重行插过,你爱插在哪里就插哪儿,然后熄了灯再动手过招如何?”瑛姑心想:“这不是考较武功,却是考较记心来了。这机伶小鬼聪明无比,我大仇未报,岂能拿性命来跟她赌赛记心?”灵机一动,已有计较,说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折晃亮,点燃油灯。
黄蓉笑道:“你何必自称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还胜过二八佳人,难怪段皇爷当年对你如此颠倒。”瑛姑正在拔着一根根竹签挪移地位,听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对我颠倒?我入宫两年,他几时理睬过人家?”黄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吗?”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黄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爷要练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怎么他又生皇太子?”黄蓉侧过了头,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从前生的,那时他还没练先天功呢。”瑛姑又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拔着竹签移动方位。黄蓉见她插一根,心中便记一根,不敢有丝毫怠忽,此事性命攸关,只要记错了数寸地位,待会动起手来,立时有竹签穿脚之祸。过了一会,黄蓉又道:“段皇爷不肯救你儿子,也是为了爱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为了爱我?”语意中充满怨毒。黄蓉道:“他是喝老顽童的醋。若是不爱你,为什么要喝醋?他见到你那块‘四张机’的鸳鸯锦帕,实是伤心之极。”瑛姑从没想到段皇爷对己居然有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黄蓉道:“我瞧你还是好好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挡得住我。”黄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划,我只得舍命陪君子。只要你闯得过去,我决不再挡。若是闯不过呢?”瑛姑道:“以后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约,也作罢论。”黄蓉拍手道:“妙极,要我在黑沼的烂泥塘里住上一年,也真难熬得紧。”说话之间,瑛姑已将竹签换插了五六十根,随即逐一踢灭油灯,说道:“其余的不用换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黄蓉戳来。黄蓉记住方位,斜身窜出,左足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两根竹签之间,竹棒抖出,点她左肩。哪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听格格格一连串响声过去,数十根竹签全被她踏断,径入后院去了。
黄蓉一怔,立时醒悟:“啊也!上了她当。原来她换竹签时手上使劲,暗中将签条都捏断了。”只因好胜心盛,于这一着竟没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