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双雕循声飞至。黄蓉剥了块树皮,用针在树皮背后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对金娃娃,叫白雕带来罢。女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条衣带,将树皮牢牢缚在雄雕足上。黄蓉向双雕道:“到桃花岛,速去速回。”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手指东方,连说了三声“桃花岛”。双雕齐声长鸣,振翼而起,在天空盘旋一周,果然向东而去,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喃喃的道:“桃花岛,桃花岛?黄药师黄老先生是你甚么人?”黄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么啦?”那渔人道:“啊!”却不接话。黄蓉道:“数日之间,我的白雕儿会把金娃娃带来,不太迟罢?”那渔人道:“但愿如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怀疑神色。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请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渔人不答,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甚么?是谁教你们来的?”郭靖恭恭敬敬的道:“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说是奉洪七公之命而来,但明明是撒谎的言语,终究说不出口。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么?”依郭靖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黄蓉容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哪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没能抢先撒谎。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责骂,也不要你们甚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罢!”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抽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行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下是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点一条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色稍见和缓,摇头道:“这位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可不信。”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甚么人?”郭靖道:“正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郭靖迟疑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吟,自言自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黄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那渔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知道其中必有别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离此尘世之时,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指使?到此有何阴谋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郭靖见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招“见龙在田”,挡在黄蓉身前。这一招纯是防御,却是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敌不至则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虽然出掌,但势头斜向一边,并非对自己进击,心中微感诧异,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突然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剧痛,胸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时被反弹出来。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道:“当年听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那么这两个少年确是他的弟子,倒也不便得罪。”只见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但无半点得意之色,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说中,无法抵赖,只得点了点头。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纵然九指神丐自身受伤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见家师。区区下情,两位见谅。”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也不能?”那渔人摇头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黄蓉心中琢磨:“他明说段皇爷是他师父,可是又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的身旁,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却是叫人难以索解。”寻思:“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爷,我们总得见上一见。”抬头仰视,只见那山峰穿云插天,较之铁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数倍,山石滑溜,寸草不生,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实无上山之路,心想:“
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心中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闪烁,水底有物游动。她慢慢走到水边,定睛瞧去,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过来观看。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唏!那不成,水这么急,怎站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当能动他之心,引我们去见他师父。否则的话,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必会阻拦,当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涌身就往瀑布中跳落。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来,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是大吃一惊,伸手扶她站稳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但见他一手一条,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腻异常,几下扭动,挣脱了郭靖掌握,先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却哪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回过头来,见那渔人已站在自己身后,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着两柄铁桨,想是要下水去救人。郭靖双足使劲,以“千斤坠”功夫牢牢站稳石上,恰以中流砥柱,屹立不动,闭气凝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只感那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飞龙在天”,双掌向上猛举,水声响处,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来。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潜龙勿用”横推过去,那巨石受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身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只见他双手高举,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哪里跳得上来,于是垂下铁桨,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一松手又被滑脱逃去,当下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斗然间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人已借力跃到岸上。黄蓉虽和他相聚日久,却不料他功力已精进如此,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心中又惊又喜。其实郭靖为救黄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险,待得出水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水沫四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是惊佩无已,知道若非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给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忽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罢,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么?”渔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难道不敬天下英雄耻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鱼儿,说得上甚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说着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若是当真不治,阴世路上,总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咱们走罢!”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是死不瞑目。”渔人道:“甚么?”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无路可上,你若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甚么法子?”那渔人心想:“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于是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容易得紧。从右首转过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黄蓉道:“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罢?”黄蓉道:“好,你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罢!”“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哪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的上游。铁舟一经掷出,他立即抢起铁桨,挟在左腋之下,右手横抱黄蓉,只见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涌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给背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若是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了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数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