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将棒端点在他的“紫宫穴”上,含劲未发,怒道:“你要怎地?”彭长老道:“小人参见帮主。”黄蓉怒目瞪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转头,但说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祸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见他双目中精光逼射,动人心魄。这次转头也已不及,立即闭上眼睛。彭长老微笑道:“帮主,您累啦,您歇歇罢!”声音柔和,极是悦耳动听。黄蓉果觉全身倦怠,心想累了这大半夜,也真该歇歇了,心念这么一动,更是目酸口涩,精疲神困。简长老这时既已奉黄蓉为帮主,那就要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长老又欲行使“慑心术”,上前喝道:“彭长老,你敢对帮主怎地?”彭长老微笑,低声道:“帮主要安歇,她也真倦啦,你莫惊扰她。”黄蓉心中知道危急,可是全身酸软,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来,也须先睡一觉再说,就在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际,猛然间想起郭靖说过的一句话,立时便似从梦中惊醒,叫道:“靖哥哥,你说真经中有甚么‘移魂大法’?”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长老再使邪法,立时上去将他一掌击毙,听黄蓉如此说,忙跃上台去,在她耳边将经文背诵了一遍。黄蓉听郭靖背诵经文,叫她依着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她内功本有根基,人又聪敏,一点即透,当即闭目默念,心息相依,绵绵密密,不多时即寂然宁静,睁开眼来,心神若有意,若无意,已至忘我境界。彭长老见她闭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语所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计,突见她睁开双眼,向着自己微微而笑,便也报以微微一笑,但见她笑得更是欢畅,不知怎地,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快美异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来。黄蓉心想《九阴真经》中所载的功夫果然厉害无比,只这一笑之间,已胜过了对方,当下也就格格浅笑。彭长老心知不妙,猛力镇慑心神,哪知这般惊惶失措,心神更是难收,眼见黄蓉笑生双靥,哪里还能自制,站起身来,捧腹狂笑。只听得他哈哈,嘻嘻,啊哈,啊哟,又叫又笑,越笑越响,笑声在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
群丐面面相觑,不知他笑些甚么。简长老连叫:“彭长老,你干甚么?怎敢对帮主恁地不敬?”彭长老指着他的鼻子,笑得弯了腰。简长老还以为自己脸上有甚么古怪,伸袖用力擦了几擦。彭长老笑得更加猛烈,一个倒翻筋斗,翻下台来,在地下大笑打滚。群丐这才知道不妙。彭长老两名亲信弟子抢上前去相扶,被他挥手推开,自顾大笑不已,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笑得气息难通,满脸紫胀。须知“慑心术”或“移魂大法”系以专一强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对方心灵,原非怪异,后世或称“催眠术”,或称“心理分析”,或称“精神治疗”等等,只是当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惊世骇俗。若是常人,受到这移魂大法,只是昏昏欲睡而已,原无大碍,他却是正在聚精会神的运起慑心术对付黄蓉,被她突然还击,这一来自受其祸,自是比之常人所遭厉害了十倍。
简长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身向黄蓉道:“敬禀帮主:彭长老对帮主无礼,原该重惩,但求帮主大量宽恕。”鲁有脚与梁长老也躬身相求,求恳声中杂着彭长老声嘶力竭的笑声。黄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够了么?”郭靖道:“够了,饶了他罢。”黄蓉道:“三位长老,你们要我饶他,那也可以,只是你们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简长老见彭长老命在顷刻,忙道:“帮规是帮主所立,也可由帮主所废,弟子们但凭吩咐。”黄蓉见可免这唾吐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点了他的穴道。”简长老跃下台去,伸手点了彭长老两处穴道,彭长老笑声止歇,翻白了双眼,尽自呼呼喘气,委顿不堪。黄蓉笑道:“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杨康呢?”郭靖道:“走啦!”黄蓉跳了起来,叫道:“怎么让他走了?哪里去啦?”郭靖指向湖中,说道:“他跟那裘老头儿走啦。”黄蓉望着湖中帆影,眼见相距已远,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顾念两代结义之情,眼见他逃走却不加阻拦。
原来杨康见黄蓉与简长老刚动上手,便占上风,知道若不走为上着,立时性命难保,乘着众人全神观斗之际,悄悄溜到铁掌帮帮众之中,央求相救。裘千仞瞧这情势,黄蓉接任帮主之局已成,无可挽回,郭、黄武功高强,丐帮势大难敌,当下不动声色,率领帮众,带同了杨康下船离岛。丐帮弟子中虽有人瞧见,但简、黄激斗方酣,无人主持大局,只得听其自去,不与理会。黄蓉执棒在手,朗声说道:“现下洪帮主未归,由我暂且署理帮主事宜。简、梁两位长老率领八袋弟子,东下迎接洪帮主。鲁长老且在此养伤。”群丐欢声雷动。
黄蓉又道:“这彭长老心术不正,你们说该当如何处治?”简长老躬身道:“彭兄弟罪大,原该处以重刑,但求帮主念他昔年曾为我帮立下大功,免他死罪。”黄蓉笑道:“我早料到你会求情,好罢,刚才他笑也笑得够了,革了他的长老,叫他做个八袋弟子罢。”简、鲁、彭、梁四老一齐称谢。黄蓉道:“众兄弟难得聚会,定然有许多话说。你们好好葬了黎生、余兆兴两位。我瞧鲁长老为人最好,一应大事全听他吩咐。简、梁二位长老尽心相助。我这就要走,咱们在临安府相见罢。”牵着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直送到山脚下,待她坐船在烟雾中没了踪影,方始重上君山,商议帮中大计。
郭、黄二人回到岳阳楼时,天已大明,红马和双雕都好好候在楼边。黄蓉举首远眺,只见一轮红日刚从洞庭湖连天波涛中踊跃而出,天光水色,壮丽之极,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文章说得好:‘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如此景色,岂可不赏?咱们上去再饮几杯。”郭靖道好,两人上得楼来,见到昨日共饮之处,想起夜来种种惊险,不禁相视一笑。岳阳并无佳酿,但山水怡情,自足畅怀。两人对饮数杯,黄蓉忽然俏脸一板,眉间隐现怒色,说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甚么事?”黄蓉道:“你自己知道。又问我干吗?”郭靖搔头沉思,哪里想得起来,只得求道:“好蓉儿,你说罢。”黄蓉道:“好,我问你,昨晚咱俩受丐帮阵法挤迫,眼见性命不保,你干么撇开我?难道你死了我还能活么?难道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我的心么?”说着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郭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心中又惊又爱,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却不知说甚么话好,过了好一会,方道:“是我不好,咱俩原须死在一起才是。”黄蓉轻轻叹了口气,正待说话,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探头张望。两人抬起头来,猛然照面,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上来的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挡在黄蓉身前,只怕那老儿暴下杀手。哪知裘千仞咧嘴一笑,举手打个招呼,立即转身下楼,这一笑中显得又是油滑,又是惊慌。黄蓉道:“他怕咱们。这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抢步下楼。郭靖叫道:“千万小心了!”忙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柜台上,奔出楼门,两边一望,早不见裘千仞与黄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见到他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黄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儿,蓉儿,你在哪儿?”
黄蓉听得郭靖呼叫,却不答应,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后,要瞧个究竟,只一出声自然被他知觉。这时两人一先一后,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黄蓉躲在北墙角后面,要待裘千仞走远后再行跟踪。裘千仞听到郭靖叫声,料知黄蓉跟随在后,一转过墙角,也躲了起来。两人待了半晌,细听没有动静,同时探头,一个玉颜如湘江上芙蓉,一个老脸似洞庭湖橘皮,两张脸相距不到半尺,两张脸同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