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完颜洪烈在宝应刘氏宗祠中逃脱之后,生怕郭靖追他寻仇,不敢北归,径行会合了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盗取岳武穆的遗书。其时蒙古大举伐金,中都燕京被围近月,燕云十六州已尽属蒙古。大金国势日蹙。完颜洪烈心甚忧急,眼见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虽以十倍之众,每次接战,尽皆溃败,他苦思无策,不由得将中兴复国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遗书之上,心想只要得了这部兵书,自能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就如当年的岳飞一般,蒙古兵纵然精锐,也要望风披靡了。这次他率众南来,行踪甚是诡秘,只怕被南朝知觉有了提防,是以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浙江沿海登陆,悄悄进入临安将书盗来。当日他遍寻欧阳克不得,虽知他是一把极得力的高手,但久无消息,也不能单等他一人,只得径自启程,这时海上相遇,却见他与郭靖为伴,不由得暗自着急,只怕他已将这大秘密泄漏了出去。
郭靖见了杀父仇人,自是心头火起,虽在强敌环伺之际,仍是对他怒目而视。这时一人从船舱中匆匆上来,只露了半面,立即缩身回入。黄蓉眼尖,看到依稀是杨康模样。欧阳克道:“叔叔,这位就是爱贤若渴的大金国六王爷。”欧阳锋拱了拱手。完颜洪烈不知欧阳锋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见他神情傲慢,但瞧在欧阳克面上,拱手为礼。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听得此言,一齐躬身唱喏:“久仰欧阳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见。”欧阳锋微微躬身,还了半礼。大手印灵智上人素在藏边,不知西毒的名头,只是双手合十,不作一声。完颜洪烈知道沙通天等个个极为自负,向不服人,但见了欧阳锋却如此恭敬,显得既敬且畏,复大有谄媚之意,这等神色从来没在他们脸上见过,立知这个周身水肿、蓬头赤足的老儿来头不小,当下着实接纳,说了一番敬仰的话。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异,郭靖喝了他珍贵之极的蝮蛇宝血,这时相见,如何不恼?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却又在其旁,只有心中恼怒,脸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说道:“小的梁子翁参见洪帮主,您老人家好。”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闻的,但均未见过,想不到这当世两大高人竟然同时现身,正要上前拜见,洪七公哈哈一笑,说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给恶狗咬得半死不活的,还拜见甚么?乘早拿东西来吃是正经。”众人一怔,均想:“这洪七公躺着动弹不得,原来是身受重伤,那就不足为惧。”望着欧阳锋,要瞧他眼色行事。欧阳锋早已想好对付三人的毒计:洪七公必须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报德的劣行被他张扬开来;郭靖则要先问出他经书上怪文的含义,再行处死;至于黄蓉,侄儿虽然爱她,留下来却终是极大祸根,但若自己下手杀她,黄药师知道了岂肯干休,须得想个借刀杀人之计,假手于旁人,眼下三人上了大船,不怕他们飞上天去,当下向完颜洪烈道:“这三人狡猾得紧,武功也还过得去,请王爷派人好好看守。”梁子翁闻言大喜,当即斜身向左窜出,绕过沙通天身侧,反手来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顺腕翻过,拍的一声,梁子翁已然肩头中掌,这一招“见龙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虽高,竟也被他打得踉踉跄跄的倒退两步。彭连虎和梁子翁一直在完颜洪烈之前互争雄长,只想压倒对方,都是面和心不和,见他受挫,均各暗自得意,立时散开,将洪七公等三人围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后,再上前动手。梁子翁适才所以要绕过沙通天,从侧来拉郭靖,为的就是防备他那招独一无二的“亢龙有悔”,以便不至受他迎面直击,难以抵挡,不料一别经月,他居然并不使“亢龙有悔”,只是随手一掌,自己竟尔躲避不开,这一下他脸上如何下得来?见郭靖并不追击,当即纵身跃起,双拳连发,使出他生平绝学的“辽东野狐拳法”来,立心要取郭靖性命,既要挣回适才所失的颜面,又报昔日杀蛇之恨。
当年梁子翁在长白山采参,见到猎犬与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诈多端,窜东蹦西,灵动异常,猎犬爪牙虽利,缠斗多时,仍是无法取胜。他见了野狐的纵跃,心中有悟,当下人参也不采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庐之中,苦思数月,创出了这套“野狐拳法”。这拳法以“灵、闪、扑、跌”四字诀为主旨,于对付较己为强之劲敌时最为合用,首先教敌人捉摸不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进击。这时他不敢轻敌,使开这路拳法,未攻先闪,跌中藏扑,向郭靖打去。这套拳法来势怪异,郭靖从未见过,心想:“蓉儿的落英神剑掌虚招虽多,终究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这老儿的拳法却似全是虚招,不知闹的是甚么古怪?”当下依着洪七公前时所指点的方策,不论敌招如何变化多端,自己只是将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发将出去。
两人数招一过,众高手都瞧得暗暗摇头,心想:“梁老怪总算是一派的掌门,与这后生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敢发一招实招?”再拆数招,郭靖的掌力将他越迫越后,眼见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见“野狐掌”不能取胜,要想另换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笼罩住了,哪里缓得出手来?掌声呼呼之中,只听洪七公叫道:“下去罢!”郭靖的一招“战龙在野”,左臂横扫。梁子翁大声惊呼,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众人一惊之下,齐向梁子翁跌下处奔过去察看。只听得海中有人哈哈长笑,梁子翁忽尔飞起,哒的一声,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惊讶更甚,难道海水竟能将他身子反弹上来?争着俯首船边向海中观看。只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儿在海面上东奔西突,迅捷异常,再凝神看时,原来他骑在一头大鲨鱼背上,就如陆地驰马一般纵横自如。郭靖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周大哥,我在这里啊!”
那骑鲨的老儿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周伯通听得郭靖呼叫,大喜欢呼,在鲨鱼右眼旁打了一拳,鲨鱼即向左转,游近船边。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么?你好啊。前面有一条大鲸鱼,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现下就得再追,再见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来,这里有好多坏人要欺侮你把弟啊。”周伯通怒道:“有这等事?”右手拉住鲨鱼口中一根不知甚么东西,左手在大船边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掀,连人带鲨,忽地从众人头顶飞过,落上甲板,喝道:“甚么人这般大胆,胆敢欺侮我的把弟?”船上诸人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但这个白须老儿如此奇诡万状的出现,却令人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差愕异常。周伯通见到黄蓉,也感奇怪,问道:“怎么你也在这里?”黄蓉笑道:“是啊,我算到你今天会来,因此先在这里等你。你快教我骑鲨鱼的法儿。”周伯通笑道:“好,我来教你。”黄蓉道:“你先打发了这批坏人再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众人一扫,对欧阳锋道:“我道别人也不敢这么猖狂,果然又是你这老儿,”欧阳锋冷冷的道:“一个人言而无信,纵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汉笑话。”周伯通道:“半点也不错。做人甚么事都可胡来,但说话放屁,总须分得清清楚楚,可别让人听在耳里,不知道声音是上面出来的呢,还是来自下盘功夫。我正要找你算帐,你在这儿真是再好也没有。老叫化,你是公证,站起来说句公道话罢。”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黄蓉道:“老毒物遇难,我师父接连九次救了他性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过来伤我师父,点了他的穴道。”洪七公救欧阳锋之命,前后只是三次,黄蓉将次数一变三倍,欧阳锋自也不能对此分辩,只是怒目不语。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与“涌泉穴”上揉了两揉。洪七公道:“老顽童,那没用。”原来欧阳锋这门点穴手段甚是阴毒,除了他与黄药师两人之外,天下无人解得。欧阳锋甚是得意,说道:“老顽童,你有本事就将他穴道解了。”黄蓉虽不会解,却识得这门点穴功夫,小嘴一扁,说道:“那有甚么稀奇的?我爹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透骨打穴法’解开。”欧阳锋听他说出这打穴法的名称,心想这小丫头家学渊源,倒也有些门道,当下也不理她,对周伯通道:“你输了东道,怎么说话如同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