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暴跳如雷,发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树猛踢。黄蓉灵机一动,叫道:“有了!”捧起一块大石,靠在紫檀树向海的一根丫枝上,说道:“你用力扳,咱们发炮。”郭靖大喜,双足顶住树根,两手握住树根,向后急扳。紫檀木又坚又韧,只是向后弯转,却不折断。郭靖双手忽松,呼的一响,大石向海中飞去,落在木筏之旁,激起了丈许水花。黄蓉叫了声:“可惜!”又装炮弹,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筏上。只是木筏扎得极为坚牢,受石弹这么一击,并无大碍。两人接着连发三炮,却都落空跌在水中。
黄蓉见炮轰无效,忽然异想天开,叫道:“快,我来做炮弹!”郭靖一怔,不明其意。黄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对付他们。”郭靖知她水性既高,轻身功夫又极了得,并无危险,拔出短剑塞在她手中,道:“小心了。”又使力将树枝扳后。黄蓉跃上树枝坐稳,叫道:“发炮!”郭靖手一放,她的身子向前急弹而出,笔直飞去,在空中接连翻了两个筋斗,在离木筏数丈处轻轻入水,姿式美妙异常。欧阳叔侄不禁瞧得呆了,一时不明白她此举是何用意。
黄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气,入水后更不浮起,立即向筏底潜去,只见头顶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欧阳锋把木桨在水中四下乱打,却哪里打得着她。黄蓉举起短剑,正要往结扎木筏的绳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动,减小手劲,只在几条主索上轻轻划了几下,将绳索的三股中割断两股,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冲撞,方才散开。她又复潜水,片刻间已游出了十余丈外,这才钻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装追赶不及。欧阳锋狂笑扬帆,过不多时,木筏已远远驶了出去。待得她走上海滩,洪七公早已赶到,正与郭靖同声痛骂,却见黄蓉脸有得色,问知端的,不禁齐声喝彩。黄蓉道:“虽然叫这两个恶贼葬身大海,咱们可得从头干起。”三人饱餐一顿,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数日又已扎成,眼见东南风急,张起用树皮编织的便帆,离岛西去。黄蓉望着那荒岛越来越小,叹道:“咱三个险些儿都死在这岛上,可是今日离去,倒又有点教人舍不得。”郭靖道:“他日无事,咱们再来重游可好?”黄蓉拍手道:“好,一定来,那时候你可不许赖。咱们先给这小岛起个名字,师父,你说叫甚么好?”洪七公道:“你在岛上用巨岩压那小贼,就叫压鬼岛好啦。”黄蓉摇头道:“那多不雅。”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别问老叫化。依我说,老毒物在岛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岛。”黄蓉笑着连连摇手,侧头而思,只见天边一片彩霞,璀灿华艳,正罩在小岛之上,叫道:“就叫作明霞岛罢。”洪七公摇头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郭靖听着师徒二人争辩,只是含笑不语。这岛名雅也好,俗也好,他总之是想不出来的,内心深处,倒觉“压鬼”、“吃尿”的名称,比之“明霞”甚么的可有趣得多。
顺风航了两日,风向仍是不变。第三日晚间,洪七公与黄蓉都已睡着,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风声涛声之中,忽然传来“救人哪,救人哪!”两声叫喊。那声音有如破钹相击,虽混杂在风涛呼啸之中,仍是神完气足,听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声道:“是老毒物。”只听得叫声又是一响。黄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颤声道:“是鬼,是鬼!”其时六月将尽,天上无月,唯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中传来这几声呼叫,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他内力已失,声音传送不远。郭靖气运丹田,叫道:“是欧阳世伯么?”只听得欧阳锋在远处叫道:“是我欧阳锋,救人哪!”黄蓉惊惧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们转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黄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黄蓉道:“是人也不该救。”洪七公道:“济人之急,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是两代帮主,不能坏了历代相传的规距。”黄蓉道:“丐帮这条规矩就不对了,欧阳锋明明是个大坏蛋,做了鬼也是个大坏鬼,不论是人是鬼,都不该救。”洪七公道:“帮规如此,更改不得。”黄蓉心下愤愤不平。只听欧阳锋远远叫道:“七兄,你当真见死不救吗?”黄蓉说道:“有了,靖哥哥,待会儿见到欧阳锋,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你不是丐帮的,不用守这条不通的规矩。”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岂是我辈侠义道的行径?”
黄蓉无奈,只得眼巴巴的看着郭靖把着筏舵,循声过去。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见到两个人头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人头旁浮着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欧阳叔侄抢住一根筏材,这才支持至今。黄蓉道:“要他先发个毒誓,今后不得害人,这才救他。”洪七公叹道:“你不知老毒物的为人,他宁死不屈,这个誓是不肯发的。靖儿,救人罢!”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欧阳克后领,提到筏上。洪七公急于救人,竟尔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欧阳锋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便跃到筏上,但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尔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郭靖与黄蓉大惊,同时跃入海中,将洪七公救了起来。黄蓉怒责欧阳锋道:“我师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将他拉入海中?”欧阳锋已知洪七公身上并无功夫,否则适才这么一拉,岂能将一个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来?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已是筋疲力尽,此时不敢强项,低头说道:“我……我确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了。”洪七公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欧阳锋道:“好姑娘,你给些吃的,咱们饿了好几天啦。”黄蓉道:“这筏上只备三人的粮食清水,分给你们不打紧,咱们吃甚么啊?”欧阳锋道:“好罢,你只分一点儿给我侄儿,他腿上伤得厉害,实是顶不住。”黄蓉道:“果真如此,咱们做个买卖,你的毒蛇伤了我师父,他至今未曾痊愈,你拿解药出来。”欧阳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瓶,递在她的手里,说道:“姑娘你瞧,瓶中进了水,解药都给水冲光啦!”黄蓉接过瓶子,摇了几摇,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说道:“既然如此,你将解药的方子说出来,咱们一上岸就去配药。”欧阳锋道:“若要骗你粮食清水,我胡乱说个单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欧阳锋岂是这等人?实对你说,我这怪蛇是天下一奇,厉害无比,若给咬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不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后,也必落个半身不遂,终身残废。解药的单方说给你听本亦无妨,只是各种药料不但采集极难,更须得三载寒暑之功,方能炮制得成,终究是来不及了。这话说到此处为止,你要我给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罢。”黄蓉与郭靖听了这番话,倒也佩服,心想:“此人虽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际,始终不失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洪七公道:“蓉儿,他这话不假。一个人命数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给他吃的罢。”黄蓉暗自神伤,知道师父毕竟是好不了的了,拿出一只烤熟的野羊腿掷给欧阳锋。欧阳锋先撕几块喂给侄儿吃了,自己才张口大嚼。
黄蓉冷冷的道:“欧阳伯伯,你伤了我师父,二次华山论剑之时,恭喜你独冠群英啊。 ”欧阳锋道:“那也未必尽然,天下还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伤。”
郭靖与黄蓉同时跳起,那木筏侧了一侧,两人齐声问道:“当真?”欧阳锋咬着羊腿,道:“只是此人难求,你们师父自然知晓。”两人眼望师父。洪七公笑道:“明知难求,说他作甚?”黄蓉拉着他衣袖,求道:“师父,您说,再难的事,咱们也总要办到。我求爹爹去,他必定有法子。”欧阳锋轻轻哼了一声。黄蓉道:“你哼甚么?”欧阳锋不答。洪七公道:“他笑你以为自己爹爹无所不能。可是那人非同小可,就算是你爹爹,也怎能奈何了他?”黄蓉奇道:“那人!是谁啊?”洪七公道:“且莫说那人武功高极,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老叫化也决不做这般损人利己之事。”黄蓉沉吟道:“武功高极?啊,我知道啦,是南帝段皇爷。师父,求他治伤,怎么又损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罢,别问啦,我不许你再提这回事,知不知道?”黄蓉不敢再说,她怕欧阳锋偷取食物,靠在水桶与食物堆上而睡。
次晨醒来,黄蓉见到欧阳叔侄,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两人脸色泛白,全身浮肿,自是在海中连浸数日之故。木筏航到申牌时分,望见远远有一条黑线,隐隐似是陆地,郭靖首先叫了起来。再航了一顿饭时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陆地,此时风平浪静,只是日光灼人,热得难受。欧阳锋忽地站起,身形微晃,双手齐出,一手一个,登时将郭靖黄蓉抓住,脚尖起处,又将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郭黄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脉门,登时半身酥麻,齐声惊问:“干甚么?”欧阳锋一声狞笑,却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