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这些年来依铁木真而居。诸将都喜他朴实和善,并不因他是汉人而有所歧视,这时见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着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赏。
郭靖道:“大汗待我这么好,我妈妈甚么都有了,不用再给我啦。”铁木真笑道:“你这孩子倒有孝心,总是先记着妈妈。那么你自己要甚么?随便说罢,不用怕。”郭靖微一沉吟,双膝跪在铁木真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么,我是代别人求大汗一件事。”铁木真道:“甚么?”郭靖道:“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华筝嫁给他后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别把华筝许配给他。”
铁木真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真是孩子话,那怎么成?好罢,我赏你一件宝物。”从腰间解下一口短刀,递给郭靖。蒙古诸将啧啧称赏,好生艳羡,原来这是铁木真十分宝爱的佩刀,曾用以杀敌无数,若不是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决不能轻易解赐。郭靖谢了赏,接过短刀。这口刀他也时时见到铁木真佩在腰间,这时拿在手中细看,见刀鞘是黄金所铸,刀柄尽头处铸了一个黄金的虎头,狰狞生威。铁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杀敌。”郭靖应道:“是。”
华筝忽然失声而哭,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铁木真心肠如铁,但见女儿这样难过,也不禁心中一软,微微叹了口气,掉马回营。蒙古众王子诸将跟随在后。
郭靖见众人去尽,将短刀拔出鞘来,只觉寒气逼人,刃锋上隐隐有血光之印,知道这口刀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刀锋虽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会,将刀鞘穿入腰带之中,拔出长剑,又练起越女剑法来,练了半天,那一招“枝击白猿”仍是练不成,不是跃得太低,便是来不及挽足平花。他心里一躁,沉不住气,反而越来越糟,只练得满头大汗。忽听马蹄声响,华筝又驰马而来。她驰到近处,翻身下马,横卧在草地之上,一手支头,瞧着郭靖练剑,见他神情辛苦,叫道:“别练了,息一忽儿吧。”郭靖道:“你别来吵我,我没功夫陪你说话。”华筝就不言语了,笑吟吟的望着他,过了一会,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打了两个结,向他抛掷过去,叫道:“擦擦汗吧。”郭靖嗯了一声,却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练剑。华筝道:“刚才你求恳爹爹,别让我嫁给都史,那为甚么?”郭靖道:“都史很坏,从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给他,他说不定会打你的。”华筝微笑道:“他如打我,你来帮我啊。”郭靖一呆,道:“那……那怎么成?”华筝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如不嫁给都史,那么嫁给谁?”郭靖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华筝“呸”了一声,本来满脸红晕,突然间转成怒色,说道:“你甚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她脸上又现微笑,只听得悬崖顶上两头小白雕不住啾啾鸣叫,忽然远处鸣声惨急,那头大白雕疾飞而至。它追逐黑雕到这时方才回来,想是众黑雕将它诱引到了极远之处。雕眼视力极远,早见到爱侣已丧生在悬崖之上,那雕晃眼间犹如一朵白云从头顶飞掠而过,跟着迅速飞回。郭靖住了手,抬起头来,只见那头白雕盘来旋去,不住悲鸣。华筝道:“你瞧这白雕多可怜。”郭靖道:“嗯,它一定很伤心!”只听得白雕一声长鸣,振翼直上云霄。华筝道:“它上去干甚么……”语声未毕,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从云中猛冲下来,噗的一声,一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毙命。郭靖与华筝同声惊呼,一齐跳了起来,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背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可敬!可敬!”两人回过头来,见是一个苍须道士,脸色红润,手里拿着一柄拂麈。这人装束十分古怪,头顶梳了三个髻子,高高耸立,一件道袍一尘不染,在这风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这般清洁。他说的是汉语,华筝不懂,也就不再理会,转头又望悬崖之顶,忽道:“两头小白雕死了爹娘,在这上面怎么办?”这悬崖高耸接云,四面都是险岩怪石,无可攀援。两头乳雕尚未学会飞翔,眼见是要饿死在悬崖之顶了。郭靖望了一会,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飞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来。”拾起长剑,又练了起来,练了半天,这一招“枝击白猿”仍是毫无进步,正自焦躁,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道:“这般练法,再练一百年也是没用。”郭靖收剑回顾,见说话的正是那头梳三髻的道士,问道:“你说甚么?”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忽地欺进两步,郭靖只觉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见青光一闪,手里本来紧紧握着的长剑已到了道士手中。空手夺白刃之技二师父本也教过,虽然未能练熟,大致诀窍也已领会,但这道士刹那间夺去自己长剑,竟不知他使的是甚么手法。这一来不由得大骇,跃开三步,挡在华筝面前,顺手抽出铁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伤害于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纵身而起,只听得一阵嗤嗤嗤嗤之声,已挥剑在空中连挽了六七个平花,然后轻飘飘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将剑往地下一掷,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后嗣不能不救!”一提气,直往悬崖脚下奔去,只见他手足并用,捷若猿猴,轻如飞鸟,竟在悬崖上爬将上去。这悬崖高达数十丈,有些地方直如墙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处一借力,立即窜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般游了上去。
郭靖和华筝看得心中怦怦乱跳,心想他只要一个失足,跌下来岂不是成了肉泥?但见他身形越来越小,似乎已钻入了云雾之中。华筝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问道:“怎样了?”郭靖道:“快爬到顶了……好啦,好啦!”华筝放下双手,正见那道士飞身而起,似乎要落下来一般,不禁失声惊呼,那道士却已落在悬崖之顶。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顶烈风中伸展飞舞,自下望上去,真如一头大鸟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将两头小雕捉了出来,放在怀里,背脊贴着崖壁,直溜下来,遇到凸出的山石时或是手一钩,或是脚一撑,稍缓下溜之势,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时则顺泻而下,转眼之间脚已落地。
郭靖和华筝急奔过去。那道士从怀里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语对华筝道:“你能好好的喂养吗?”华筝又惊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别给啄到了。雕儿虽小,这一啄可仍是厉害得紧。”华筝解下腰带,把每头小雕的一只脚缚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来喂小雕儿。”那道士道:“且慢!你须答应我一件事,才把小雕儿给你。”华筝道:“甚么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顶抓雕儿的事,你们两个可不能对人说起。”华筝笑道:“好,那还不容易?我不说就是。”那道士微笑道:“这对白雕长大了可凶猛得很呢,喂的时候得留点儿神。”华筝满心欢喜,对郭靖道:“咱们一个人一只,我拿去先给你养,好吗?”郭靖点点头。华筝翻上马背,飞驰而去。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长剑,递还给他,一笑转身。郭靖见他要走,急道:“你……请你,你别走。”道士笑道:“干么?”郭靖摸头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扑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头,一口气也不知磕了几十个。道士笑道:“你向我磕头干甚么?”郭靖心里一酸,见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犹如遇到亲人一般,似乎不论甚么事都可向他倾吐,忽然两滴大大的眼泪从胸颊上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学不会,惹得六位恩师生气。”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样?”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练,可总是不行,说甚么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连磕了十几个头。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瞧你倒也诚心。这样吧,再过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之时,我在岸顶上等你。你可不许对谁说起!”说着向着悬崖一指,飘然而去。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会,犹如足不点地般,早去得远了。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为难,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转念又想:“我又不是没师父,六位师父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么法子?那伯伯本领再高,我学不会,也是枉然。”想到这里,望着岸顶出了一会神,就撇下了这件事,提起长剑,把“枝击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练下去,直练到太阳下山,腹中饥饿,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过。这日下午韩宝驹教他金龙鞭法,这软兵刃非比别样,巧劲不到,不但伤不到敌人,反而损了自己。蓦然间郭靖劲力一个用错,软鞭反过来刷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砸起了老大一个疙瘩。韩宝驹脾气暴躁,反手就是一记耳光。郭靖不敢作声,提鞭又练。韩宝驹见他努力,于自己发火倒颇为歉然,郭靖虽接连又出了几次乱子,也就不再怪责,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励了几句,命他自行练习,上马而去。练这金龙鞭法时苦头可就大啦,只练了十数趟,额头、手臂、大腿上已到处都是乌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一觉醒来,月亮已从山间钻了出来,只感鞭伤阵阵作痛,脸上给三师父打的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他望着崖顶,忽然间生出了一股狠劲,咬牙道:“他能上去,我为甚么不能?”奔到悬崖脚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哪里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紧牙关,勉力试了两次,都是刚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险险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无望,吁了一口气,要想下来,哪知望下一瞧,只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上来时一步步的硬挺,想从原路下去时,本来的落脚之点已给凸出的岩石挡住,再也摸索不到,若是涌身向下一跳,势必碰在山石上撞死。他处于绝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师父说过的两句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个死,与其在这里进退不得,不如奋力向上,当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凿了两个孔,轻轻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试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于是又把右足搬上,总算上了数尺,接着再向上挖孔。这般勉力硬上了一丈多高已累得头晕目眩,手足酸软。他定了定神,紧紧伏在石壁之上,调匀呼吸,心想上到山顶还不知要凿多少孔,而且再凿得十多个孔,短刀再利,也必锋摧刃折,但事已至此,只有奋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会,正要举刀再去凿孔,忽听得崖顶上传下一声长笑。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后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壁,听到笑声,心中只感奇异,却不能抬头观看。笑声过后,只见一根粗索从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动了。又听得那三髻道人的声音说道:“把绳索缚在腰上,我拉你上来。”郭靖大喜,还刀入鞘,左手伸入一个小洞,手指紧紧扣住了,右手将绳子在腰里绕了两圈,打了两个死结。那道人叫道:“缚好了吗?”郭靖道:“缚好了。”那道人似乎没有听见,又问:“缚好了吗?”郭靖再答:“缚好啦。”那道人仍然没有听见,过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气不足,声音送不到这么远。你如缚好了,就把绳子扯三下。”郭靖依言将绳子连扯三扯,突然腰里一紧,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他明知道人会将他吊扯上去,但决想不到会如此快法,只感腰里又是一紧,身子向上飞举,落将下来,双脚已踏实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里逃生,双膝点地,正要磕头,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个头了,够啦,够啦!好好,你这孩子很有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