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点。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个至诚君子,防范之心登时消了大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腊肠、一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于小康之家,自归杨门,以务农为生,平日吃早饭只是几根咸菜,半个咸蛋,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那里吃过这样考究的饮食?食用之时,心里颇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来应该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问道:“这是甚么?”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买来的,是娘子的替换衣服,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开包裹一看,不觉呆了,只见是一套全身缟素的衣裙,白鞋白袜固然一应俱全,连内衣、小袄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心道:“难为他一个少年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换上内衣之时,想到是颜烈亲手所买,不由得满脸红晕。她半夜仓卒离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纠缠奔波,更是满身破损尘污,待得里外一新,精神也不觉为之一振。待得颜烈回房,见他身上也已换得光鲜焕然。
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是江南春意浓极的时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绿。
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扯西谈。包惜弱的父亲是个小镇上的不第学究,丈夫和义兄郭啸天都是粗豪汉子,她一生之中,实是从未遇到如此吐属俊雅、才识博洽的男子,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俊妙,心中暗暗称奇。只是眼见一路北去,离临安越来越远,他却绝口不提如何为己报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颜相公,我夫君的尸身,不知落在那里?”
颜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寻访尊夫尸首,为他安葬,实因前日救娘子时杀了官兵,眼下正是风急火旺的当口,我只要在临安左近一现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处追拿娘子,说道尊夫杀官造反,罪大恶极,拿到他的家属,男的斩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无人保护,给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极惨。小人身在黄泉之下,也要伤心含恨了。”包惜弱听他说得诚恳,点了点头。颜烈道:“我仔细想过,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尊夫收尸安葬。咱们到了嘉兴,我便取出银子,托人到临安去妥为办理。倘若娘子定要我亲自去办这才放心,那么在嘉兴安顿好娘子之后,小人冒险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干冒大险,于理不合,说道:“相公如能找到妥当可靠的人去办,那也是一样的。”又道:“我丈夫有个姓郭的义兄,同时遭难,敢烦相公一并为他安葬,我……我……”说着垂下泪来。
颜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报仇之事,段天德那贼子是朝廷武将,要杀他着实不易,此刻他又防备得紧,只有慢慢的等候机会。”包惜弱只想杀了仇人之后,便自杀殉夫。颜烈这番话虽然句句都是实情,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心下一急,哭出声来,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报什么仇了。我当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个弱女子,又……又有什么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
颜烈沉吟半响,似也十分为难,终于说道:“娘子,你信得过我吗?”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眼下咱们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方去捉人。咱们只要过得长江,就没多大危险了。待事情冷下来之后,咱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他去,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那里去安身立命?那晚亲眼见到官兵杀人放火的凶狠模样,若是落入了他们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亲非故,自己是个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行?此刻若是举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拦。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后,真是柔肠百转。她连日悲伤哭泣,这时却连眼泪也几乎流干了。
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遵。”包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觉过意不去,除非此时自己立时死了,一了百了,否则实在也无他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低头道:“你瞧着办吧。”
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娘子……”包惜弱道:“这事以后别再提啦。”颜烈道:“是,是。”
当晚两人在硖石镇一家客店中歇宿,仍是同处一室。自从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后,颜烈的言谈举止,已不如先前拘谨,时时流露出喜不自胜之情。包惜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是见他并无丝毫越礼,心想他不过是感恩图报,料来不致有何异心。
次日中午,两人到了嘉兴。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就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后,嘉兴地近京师,市况就更热闹。
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来,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店铺不错,娘子衣服旧了,得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道:“这不是昨天才买的吗?怎么就旧了?”颜烈道:“道上尘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了。再说,像娘子这般容色,岂可不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听他夸奖自己的容貌,内心窃喜,低头道:“我是在热丧之中……”颜烈忙道:“小人理会得。”包惜弱就不言语了。她容貌秀丽,但丈夫杨铁心从来没这般当面赞过,低下头偷眼相颜烈瞧去,见他并无轻薄神色。一时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颜烈问了途人,迳去当地最大的“秀水客栈”投店。漱洗罢,颜烈与包惜弱一起吃了一些点心,两人相对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事重重。过了一会,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惜弱点了点头。道:“相公可别太多花费了。”颜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丧,不能戴用珠宝,要多花钱也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