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龙八部 第二十八回 草木残生颅铸铁(5)

  阿紫道:“那么你为什么喜做我奴仆?”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见到你。”

  这话无礼以极,以他此时处境,也实是大胆之极。但阿紫听在耳里,甚是受用。她年纪尚幼容貌虽然秀美,身形却未长成,更兼重伤之余,憔悴黄瘦,说到“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远矣,听到有人对自己容貌如此倾倒,却也不免开心。

  她正要允游坦之请求,忽听得宫卫报道:“大王驾到!”阿紫向游坦之横了一眼,低声问道:“萧大王要来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要命,硬着头皮颤声道:“不怕!”

  殿门大开,萧峰轻裘缓带,走了进来。他一进殿门,但见到地上一滩鲜血,又见游坦之头戴铁罩,模样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气色很好啊,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了?这人头搅了些什么古怪?”阿紫笑道:“这是西域高昌国进贡的铁头人,名叫铁丑,连狮子也咬不破他的铁头,你瞧这是狮子的牙齿印。”萧峰看那铁罩,果见猛兽的牙齿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没本事将他的铁套除了下来?”

  游坦之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他曾亲眼见到萧峰斩斗原群雄时的神勇,双拳打将也去,将伯父和父亲手中的钢盾也震得脱手,要除下自己头上铁罩,可说轻而易举。当铁罩镶到他头上之时,他懊丧欲绝,这时却又盼望铁罩永远留在自己上。为让萧峰见到自己的真面目。

  萧峰伸出手指,在分铁罩上轻轻弹了几下,发出铮铮之声,笑道:“这铁罩甚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细,毁了岂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国使者说道:“这个铁头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见到他人的无惊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铁面人给他戴着,免他惊吓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来面目,到底怎样的可怕。”

  游坦之吓得全身发颤,牙齿相击,格格有声。

  萧峰看出他恐惧异常,道:“这人怕得厉害,何必去揭开他的铁面?这人既是自小戴惯了铁面,倘若强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后难以过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见到乌龟,总是爱捉了来,将硬壳剥去,瞧它没了壳还活不活。”

  萧峰不禁皱眉头,想像没壳乌龟的模样甚觉残忍,说道:“阿紫,你什么老是喜欢干这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声,道:“你又喜欢啦!我当然没阿朱那么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样,你怎么会连接天不睬我。”萧峰道:“做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南院大王,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不是每天总来陪你一阵么?”阿紫道:“陪我一阵,哼,陪我一阵!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陪我一阵’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会走开,不会什么‘一阵’、‘半阵’的!”

  萧峰听她的话确也是实情,无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没兴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轻女伴来你说笑解闷吧!”阿紫气忿忿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呢。你没兴致陪我玩,却又干什么来了?”萧峰道:“我来瞧瞧你身子好些没有?今天吃了熊胆么?”

  阿紫提凳子上的锦垫,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脚踢开,说道:“我心里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胆,身子也好不了。”

  萧峰见她使小性儿发脾气,若是阿朱,自会设法哄她转嗔为喜,但对这个刁蛮恶毒姑娘不住生出厌恶之情,只道:“你休息一会儿”站起身来,径自走了。

  阿紫瞧着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见到游坦之,满腔怒火,登时便要发泄以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应声道:“是!”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声道:“姑娘,我又犯 了什么错啦?”阿紫不答,挥手道:“快打!”室里刷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 了什么错,让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 。”室里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该问什么罪名,难道打错了你?你问自己犯 了什么错,正因为你问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问的。我还没问,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一鞭,刷刷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会问,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问,那不是我料画如神么?这正明你对不够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须得自告奋勇;自动献身就打才是。偏偏罗里罗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欢给我打,不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听到“不打你就是了”这六字,心在一凛,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知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会另外想出比鞭打惨酷十倍的刑罚来,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错了!姑娘打是大恩德,对小人身子有益,请姑娘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总算你还聪明。我可不给人取巧,你说打得越多越好,以为我一记兴,便饶了你么?”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说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愿。”阿紫:“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欢多挨鞭子。”

  游坦之吓了一跳心想:“这一百鞭打了下来,还有命么?”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说不愿,人家要打便打,抗辩有何用处,只得默不作声。

  阿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觉得不公道么?”游坦之道:“小人心悦诚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于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无言可答,怔了一怔,道:“这个……这个……小心想姑娘待我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感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将来不到如何报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说如何报答于我。一我鞭鞭打你,你将这一鞭鞭的仇恨都记在心中。”游坦之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是。我说的报答,是真正的报答。小人一心想要为姑娘粉身碎骨,赴汤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里应道:“是!”拍的一声,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时,游坦之痛得头脑也麻木了,双膝发软,慢慢跪了下来。阿紫笑吟吟的看着,只等他出声求饶。只要他求一名饶,她便又找到口实,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坦之这时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声呻吟,居然并不求饶。打到七十余鞭时,他已错晕过去。室里毫不容情,还是整整将这一百鞭打完,这才罢手。

  阿紫见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扫兴。想到萧峰对自己那股爱理不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郁闷难宣,说道:“抬了下去吧!这个人不好玩!室里,还有什么别的新鲜玩意勹没有?”

  这一场鞭打,游坦这足足养了一个月伤,这才痊愈。契丹人见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来折磨,便将他编入一众宋人的俘虏里,叫他做诸般粗重下贱功夫,掏粪坑、洗羊栏、拾牛粪、硝羊皮,什么活儿都干。

  游坦之头上戴了铁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连汉人同胞也当他怪物一般。游坦之逆来顺受,便如变成了哑巴。旁人打他骂他,他也从不抗拒。只是见到有人乘马驰过,便抬起头来瞧上一眼,心中记挂着的只是一件事:“什么时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见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愿,心里从来没有要逃走的念头。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暖,这一日游坦之随着众人,在南京城外搬土运砖加存南京南门旁的城墙。忽听得蹄声得得,几乘马从南六中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这铁丑还没死啊!我还道他早死了呢!铁丑,你过来!”正是阿紫的声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刻辰光,听得阿紫叫他,一双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竟然不能移动,只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