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为那孩子担忧,说道:“这小孩儿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
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谁?’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几哼,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将大夫刺死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里路,也累得他惨了。第二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和后门都紧紧闭着,里面好好的上了闩,外面的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说许家集?那大夫……便是这镇上的么?”
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邓。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他的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前面去看来。”
阿朱问道:“那个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没有。”乔峰道:“后来少林寺一位和尚送了药,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乔峰道:“自然有。少林寺中有几位高僧仁心侠骨,着实令人可敬。”说着心下黯然,想到了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阿朱“嗯”的一声,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死。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真不相信这种事情,七岁大的孩子,怎地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叹息一声,轻声道:’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道:“你……你说什么?”
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了,说道:“乔大爷,乔大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伤你。当真不是故意……”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乔峰道:“无意中说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我这么下手不容情,当真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说八道,你不必介怀。那大夫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慨,杀了他也不希奇。”
乔峰双手抱头,说道:“那也不单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妈妈那四钱银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时掉地在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给人冤枉。”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桩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还无法知晓,但乔三槐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是他下手杀的,然而杀父、杀母、杀师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都安在他的头上。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
便在这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我跟着他们是委屈了我?父母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确不是他们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们那里的。想必交托寄养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妈妈待我十分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重。那寄养我的人是谁?多半便是汪帮主了。”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寻常父母对待亲儿,以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该察觉,然而从小便是如此,习以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只道他父母特别温和慈神而已。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证实自己是契丹夷种。
阿朱安慰他道:“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环,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够相比?”
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顾?”
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朱一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那决计不会。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家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嘿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样的小丫环也不会理我了。”霎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盘膝坐在床畔椅上,缓缓吐纳运气。
阿朱也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