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生气,老黄伯伯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不过说话总归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两个回归原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老仆进来之时,隐隐约约觉得有件事十分别扭,显得非常不对,但什么事情不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俱,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过了半晌,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脸色焦黄,亥页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斑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去拜祭,我们实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
当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身上,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十岁老公公的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寻思:“莫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有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段誉所以能够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丝毫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鸠摩智内功虽然深厚,但一生严守色戒,红颜绿鬓,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髅,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同脓血秽臭,浑不知男人女子体气之有异。
段誉虽然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委实无半点破绽,此人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且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态。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向孙三喉间瞧去,只见他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侧面,斜目偷睨,但见他喉头毫无突起之状,又见他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觉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着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川边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了好友。没想到天妒奇才,似我这等庸碌之辈,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遽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又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说道:“这个……这………”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来到我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则是来打抽丰讨钱,要不然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警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女子,而且还是个年轻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姊姊。”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跟俗人结交,确然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坟扫墓,一慨挡驾。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并不是说你。”
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当真是半点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仍然半点不动声色,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之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的遗体,倒也不可不防。”
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鸠摩智一怔,问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就是‘休想啊休想!’”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别无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了老爷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起来,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这样吧,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复如何?”鸠摩智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的朋友们来到,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鸠摩智道:“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吐蕃国鸠摩智向老夫人请安。”孙三道:“大师父太客气了,我们可不敢当。”说着走进内堂。
段誉寻思:“这位姑娘精灵古怪,戏弄鸠摩智这贼秃,不知是何用意?”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佩(亻换为王)环玎铛(钅换为王),内堂走出一位老夫人来,人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传来。段誉禁不住微笑,心道:“这次却扮起老夫人来啦。”只见她身穿古铜缎子袄裙,腕戴玉镯,珠翠满头,打扮得雍容华贵,脸上皱纹甚多,眼睛迷迷氵蒙氵蒙的,似乎已瞧不见东西。段誉暗暗喝彩:“这小妮子当真了得,扮什么像什么,更难得的是她只这么一会儿便即改装完毕,手脚之利落,令人叹为观止矣。”
那老夫人撑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到堂上,说道:“阿碧,是你家老爷的朋友来了么?怎不向我磕头?”脑袋东转西转,像是两眼昏花,瞧不见谁在这里。阿碧向鸠摩智连打手势,低声道:“快磕头啊,你一磕头,太夫人就高兴了,什么事都能答允。”老夫人侧过了头,伸手掌张在耳边,以便听得清楚些,大声问道:“小丫头,你说什么,人家磕了头没有?”
鸠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给你老人家行礼了。”深深长揖,双手发劲,砖头上登时发出咚咚之声,便似是磕头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对望一眼,均自骇然:“这和尚的内劲如此了得,咱们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如今这世界上奸诈的人多,老实的人少,就是磕一个头,有些坏胚子也要装神弄鬼,明明没磕头,却在地下弄出咚咚的声音来,欺我老太太瞧不见。你小娃儿很好,很乖,磕头磕得响。”
段誉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说道:“阿碧,是有人放了个屁么?”说着伸手在鼻端扇动。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这位段公子笑了一声。”老夫人道:“断了,什么东西断了?”阿碧道:“不是断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点头道:“嗯,公子长公子短的,你从朝到晚,便是记挂着你家的公子。”阿碧脸上一红,说道:“老太太耳朵勿灵,讲闲话阿要牵丝扳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