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一晚之间,段誉每觉炎热烦躁,便展开‘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须走得一两个圈子,心头便感清凉。木婉清却身发高热,神智迷糊,大半时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间,段誉又在室中疾行,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僧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怪,当即放缓脚步,又走出十几步,这才停住,凑眼到送饭进来的洞也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僧,左手拿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举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槌也是钢铁所制。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声响,石屑纷飞,登时刻了一条直线。段誉暗暗奇怪,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他手上的劲道好大,这么随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就同石匠以铁凿、铁锤慢慢敲击出来一般,瑞这条线笔直到底,石匠要击这样一条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可。
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到:“金刚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恶贯满盈’。他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正好相交,一般的也是深入石面,这无歪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赐教,好极,好极!”又用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两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划越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就此输给了对方。
约莫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然整整齐齐的刻就。黄眉僧寻思:“正明贤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能内力果然了得。”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有备而来,心下更是骇异:“从那里钻了这样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帮手。这和尚跟我缠上了,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无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来也必胜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饶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你来向我挑战,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然是平下。”黄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饶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甚是有限,不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俩分先对弈便是。”黄眉僧心下惕惧更甚:“此人不骄傲不躁,阴沉之极,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握,向知爱弈之人个个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拚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无比。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数,是奇是偶?猜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步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只见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有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的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么残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厅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什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指的事那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先,不惜出此断然手段,可见这盘棋他是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出的条款定是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个小圈,便似是下了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另外两处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现两处低凹,便如是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黄眉僧跟着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子。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稳稳不失以一根小脚趾换来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一面凝思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渐渐慢了。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见师父与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眉僧假使用不应,右下角隐伏极大危险,但如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
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快,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常言道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在。黄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中之疑。”当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段誉叫道:“你将我关在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无耻,无耻。”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个凹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