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听到他的声音,惊喜之下,只觉眼前一黑,便即晕了过去。
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来!”她神智渐复,觉得自己躺在一人怀中,被人抱着肩背,便欲跳将起来,但随即想到:“是段郎来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眼前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他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婉清泪水滚滚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个耳光,身子却仍躺在他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
段誉抚着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的便打人,真够横蛮的了!”问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为师,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来,他定要难为你,那怎么得了?”木婉清心头一甜,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
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着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身,立即赶来。”
那日南海鳄神掳了木婉清而去,段誉独处高崖,焦急万状:“我若不赶去求这恶人收我为徒,木姑娘性命难保。可是要我拜这恶人为师,学那喀喇一声、扭断脖子的本事,终究是干不得的。他教我这套功夫之时,多半还要找些人来让我试练,试了一个又一个,那可糟糕之极。好在这恶人虽然凶恶之至,倒也讲理,我怎地跟他辩驳一场,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为徒。”
在崖边徘徊彷徨,肚中又隐隐痛将起来,突然想到:“啊哟,不好,胡涂透顶,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为师,已算是‘逍遥派’的门徒。‘逍遥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鳄神门下?对了,我这就跟这恶人说去,理直气壮,谅他非连说‘这话倒也有理’不可。”
转念又想:“这恶人势必叫我露几手‘逍遥派’的武功来瞧瞧,我一点也不会,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遥派’弟子。”跟着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进午晚三次,练她那个卷轴中的神功,这几天搞得七劳八素,可半次也没练过,当真该死之至。”心下歉咎,正要伸手入怀去摸那卷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他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只见崖边陆陆续续的上来数十人。
当先一人便是神农帮帮主司空玄,其后却是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此外则是神农帮帮众,无量剑东西宗的弟子,数十人混杂在一起。段誉心道:“怎地双方不打架了?化敌为友,倒也很好。”只见这数十人分向两旁站开,恭恭敬敬的躬身,显是静候什么大人物上来。
片刻间绿影幌动,崖边窜上八个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斗篷上绣着黑鹫。段誉暗暗叫苦:“我命休矣!”这八个女子四个一边的站在两旁,跟着又有一个身穿绿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来。这女子二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秀,眉目间却隐含煞气,向段誉瞪眼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段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杀过她四个姊妹,又冒充过什么灵鹫宫圣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飘入了澜沧江。死无对证,跟她推个一干二净便了。”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跟着朋友到这位左先生的无量宫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无量剑已归附天山灵鹫宫麾下,无量宫改称‘无量洞’,那无量宫三字,今后是不能叫的了。”
段誉心道:“原来你打不过人家,认输投降了,这主意倒也高明。”说道:“恭喜,恭喜。左先生弃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来有什么‘暗’?现下又有什么‘明’了?”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惟有苦笑。
段誉续道:“在下见到司空帮主跟左先生有点误会,一番好意想上前劝解,却不料弄得一团糟。本是奉司空帮主之命去取解药,岂知却遇上一个大恶人,叫作南海鳄神岳老三,说我资质不错,要收我为徒。我说我不学武功,可是这南海鳄神不讲道理,将我抓到了这里,高高搁起,要我非拜他为师不可。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说着双手一摊,又道:“这般高峰险崖,那说什么也下不去的。姑娘问我在这里干什么?那便是等死了。”他这番话倒无半句虚言,前段属实,后段也不假,只不过中间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删削删削,不违圣人之道,撒谎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说:“四大恶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为徒,你的资质有什么好?”也不等段誉回答,眼光向司空玄与左子穆两人扫去,问道:“他的话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启禀圣使,这小子不会半点武功,却老是乱七八糟的瞎捣乱。”
那女子道:“你们说见到那两个冒充我姊妹的贱人逃到了这山峰上,却又在那里?段相公,你可见到两个身穿绿色斗篷、跟我们一样打扮的女子没有?”
段誉道:“没有啊,没见到两个跟姊姊一样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绿色斗篷冒充你们的,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我没照镜子,瞧不见自己;木姑娘是‘一个女子’,不是‘两个女子’。”
那女子点点头,转头问司空玄道:“你在灵鹫宫属下,时候不少了吧?”司空玄战战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连我们姊妹也认不出,这么胡涂,还能给童姥她老人家办什么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药,不用指望了吧。”司空玄脸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道:“圣使开恩,圣使开恩。”
段誉心想:“这山羊胡子倒还没死,难道木姑娘给他的假解药管用,还是灵鹫宫给了他什么灵丹妙药?那‘生死符的解药’,却又是什么东西?”
那女子对司空玄不加理睬,对辛双清道:“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来找我。擒拿那两个冒牌小贱人的事,着落在你们无量洞头上。哼哼,好大的胆子!还有,干光豪、葛光佩两个叛徒,务须抓回来杀了。见到我那四位姊妹,说我叫她们迳行回灵鹫宫,我不等她们了。”她说一句,辛双清答应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说罢,再也不向众人多瞧一眼,迳自下峰,她属下八名女子跟随在后。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见九女下峰,忙跃进起身来奔到崖边,叫道:“符圣使,请你上覆童姥,司空玄对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边,涌身向澜沧江中跳了下去。众人齐声惊呼。神农帮帮众纷纷奔到崖边,但见浊浪滚滚,汹涌而过,帮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声来。
无量剑众人见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场,面面相觑,尽皆神色黯然。
段誉心道:“这位司空玄帮主之死,跟我的干系可着实不小。”心下甚是歉咎。
辛双清指着无量剑东宗的两名男弟子道:“你们照料着段相公下去。”那两人一个叫郁光标,一个叫吴光胜,一齐躬身答应。
段誉在郁吴二人携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来到山脚,呈了一口长气,向左子穆和辛双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这就别过。”眼望南海鳄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这座小峰,可比适才下峰加倍艰难,看来无量剑的人也不会这么好心,又将我拉上峰去。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