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乘轿子行了数里,转入小路。抬轿之人只要脚步稍慢,轿中马鞭挥出,刷刷几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轿夫背上,在前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得跟着飞奔,几名官差跟随在后。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四名轿夫如得大赦,气喘吁吁的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个老者,左手拉着那个小丐,竟是玄铁令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说,今日之事,不得声张。我只要听到什么声息,把你们的脑袋瓜子都摘了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我们万万不敢多口,老爷慢走!”谢烟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谢烟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说的话,你都记得么?”那官差道:“小人记得,小人说,我们大伙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的老儿,杂货铺中的伙计,都是被一个叫白自在的老儿所杀。他是雪山派的掌门人,外号威德先生,其实无威无德。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证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了。”那官差先前被谢烟客打得怕了,为了讨好他,添上什么人证物证,至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戏。
谢烟客一笑,说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凶犯 手持青钢剑,在那卖烧饼的老儿身上刺了进去。侯监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通,又用得着什么兵器?当下也不再去理会官差,左手携着小丐,右手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来他带走那小丐后,总是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有什么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数里,将小丐点倒后丢在草丛之中,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树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钟他们更加不用说了。他听明原委,却与己全然无干,见石清将双剑交给了耿万钟,便决意去夺将过来。回到草丛拉起小丐,解开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掀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夺到双剑。耿万钟等没见到他的面目,自然认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了。
谢烟客携着小丐,只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小河边上,见四下无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闵柔的白剑在他颈中一比,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立即把你杀了。”说着挥起白剑,擦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小树砍为两段。半截树干连枝带叶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小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谢烟客取出玄铁令,喝问:“是谁交给你的?”小丐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手背将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发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凝住手掌,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是谁交给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拣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险些儿咬崩了我牙齿……”
谢烟客心想:“莫非吴道通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但转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他却不知当时情景紧迫之极,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的围住了,吴道通更无余暇寻觅妥藏之所,无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险,将玄铁令嵌入烧饼,递给了金刀寨的头领。那人大怒之下,果然随手丢在水沟之旁。金刀寨盗伙虽将烧饼铺搜得天翻地覆,却又怎会去地下拣一个脏烧饼撕开来瞧瞧。
谢烟客凝视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谢烟客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子取个贱名,盼他快长高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希奇,却那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爸。 ”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谢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小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妈妈,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小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当真全是碰巧。我叫他来求我一件小事,应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问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还没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妈妈,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那里去找?他妈妈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黄多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样的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身来。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黄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计较,说道:“很好,我对你说,不论有谁叫你向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可说,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你的头来。知不知道?”那小丐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人骗得小丐来向自己求恳什么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小丐点头道:“是了。”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了?”小丐道: “你说,有人叫我来向你说什么话,我不可开口,我说一句话,你就杀我头。”谢烟客道: “不错,傻小子倒也没傻到家,记心倒好,倘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弄。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上大路,来到路旁一间小面店中。谢烟客习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馒头,连声赞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手拿着另外那个馒头,在小丐面前幌来幌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从此我逍遥自在,再不必为此事挂怀。”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而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想应付这种小丐,原也只是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乞讨。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正要再向蒸笼中去拿一个,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 “我也吃两个馒头。”伸手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向你要钱,瞧你求不求我?”只见小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了,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