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20)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甚麽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麽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看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麽盒中放的是什麽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我知道没甚麽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如玉,却嫁了胡一刀这麽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麽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著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就是这麽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麽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挟块鸡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著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著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麽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麽事。’”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 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做“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那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什麽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那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著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那里会性命相拚?’”

  “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麽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被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